三天后,萧翊到达射堂,看到司马妍,愣了下,他上次提前一刻钟到,她应该是打听清楚了,所以赶在他之前来。
她当真积极。
对于她的目的,萧翊很疑惑,她为什么要纠缠他,又不可能嫁他——他不相信司马妍对他的执念会强烈到这种程度,毕竟困难显而易见,不论从他的态度,还是建康士族的态度来看。相信她明白这种困难不可能解决,他与她也并未相处多长时间,建立多深的感情,以致于她要飞蛾扑火。
所以萧翊认为,司马妍是个政治不敏感,遇事遵从本心,随随便便就对人心生好感,可以称之为感情廉价的怀春少女。
感情廉价的怀春少女司马妍见到他,目光一亮,热情洋溢地打招呼。
“早上好啊,廷尉大人。”
萧翊照旧没有回应,面无表情将为她量身打造的新弓递给她。
这实在是一把平平无奇的弓,就是一坨铁,没有任何花纹样式,跟射堂里一把赛一把精美的雕弓相比天壤之别,明显得不能再明显地传达出他对这把弓的不上心,直接点说,就是对司马妍不上心,难听点说,就是在敷衍司马妍。
司马妍充分发挥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精神,再不怎么样的东西,在她眼里,都是最好的,她惊喜万分道:“给我的么?我太喜欢了,有劳廷尉大人费心了。”
萧翊:“开始罢。”
司马妍立刻珍而重之地接过,仿佛拿着的是稀世珍宝。
接下来的日子,经过司马妍的不懈努力,从一开始能把箭射出去都做不到,到后来已经能射中靶子,甚至射中过一次红心,每次萧翊过来,都会发现司马妍有明显的进步,是那种没有私下刻苦的训练,以司马妍的水平,不可能有的进步。
每当司马妍展示出她的训练成果,都会期待地望着萧翊,萧翊知道她在期待他的表扬,但他完全没有让司马妍开心的想法,所以不管司马妍进步多大,他都没有一句赞赏和鼓励。
司马妍却没有懈怠,甚至有愈战愈勇之势,私底下更疯狂地练习,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练习。
当然她的目的不是习箭,是为增进感情,努力练习射箭的同时,也在不断地想法子亲近萧翊,知道萧翊肯定不会主动跟她说话,那么,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于是司马妍掌握了自说自话的技能,就算萧翊从来都冷着张脸,仿佛不想理她,她都能自顾自说下去。
接下来的日子,射堂里最常见的场景是,萧翊说一句话,紧接着就能迎接司马妍一箩筐的话。
十余日后的一个下午,司马妍照旧喋喋不休,讲她游历时遇见的趣事,不知哪里惹着萧翊,萧翊头一次,明确表现出对她的厌烦。
“公主可否上心些?”他问。
霎时,司马妍如同当头棒喝,他原来这么烦她么?
饶是这些天她的脸皮被锻炼得如铜墙铁壁一般坚固,也经受不住他的会心一击,司马妍感到前所未有的沮丧和难受。
她其实有过担心,害怕萧翊烦她,不过萧翊虽然没有回应,但也没有阻止,
偶尔的时候,还会注视她,似乎在挺认真地听,这让司马妍心生期望,觉得他对她还是挺感兴趣的,于是更有动力跟他絮叨。
今天这句话,打碎了她所有幻想,她也不想这么叽叽呱呱招人烦,但实在没有法子,萧翊的态度太冷淡,她不了解他,不能投其所好,思来想去,她能做的,只有展示自己,吸引他。
现在看来,在了解她之后,他依然没有喜欢上她,司马妍心情一下跌倒谷底,心下茫然,不知道该以后该怎么做,才能讨他喜欢,难道无论她做什么,他都不会喜欢她么?
算了,以后再琢磨罢,现下不能再分心,不然他一定会更厌恶她,于是司马妍不再说话,专注练习。
射堂第一次那么安静。
司马妍静心练箭,没人说话。
一个时辰后,司马妍忍不住了,偷偷看了萧翊一眼。
这一看,整个人犹如被浇了一盆凉水,直凉到心窝。
萧翊并没有看她,望着靶子的方向,好像在发呆,眉头是拧着的,脸上浮现比往常更深的冷色。
他就那么烦她,或者说,讨厌她?
司马妍还没有这么被人嫌弃过,霎时难受的不得了,一分神,发生了意外。
“嘣——”
闷响过后,司马妍倒在地上。
射堂内随侍的宫婢们瞬间乱了,纷纷围拢过来,却不知怎么处理,面面相觑。
只有绿绮冲上去,踢开掉在地上的弓,握住司马妍不受控制颤抖的手,对不知所措的宫婢大喝:“都愣着干什么,快去叫太医啊!”
宫婢得了命令,这才不再慌乱,纷纷应是去太医署。
萧翊听到响动,心不在焉地看向慌乱的人群,看清状况,一个箭步冲上去。
只见司马妍小臂内侧的衣料被鲜血浸湿,黏在伤口上,手臂高高肿起,应该是弦回弹的刮伤。
绿绮第一次见这么严重的伤,慌乱地问萧翊:“廷尉大人,公主伤得好重,怎么办?”
萧翊在战场上受过大大小小无数的伤,这种伤搁他身上,抹点金疮药就不管了,忍忍就能过去,处理手法相当粗糙,肯定不能这么对司马妍这样娇贵的小娘子,所以他说:“等太医来罢。”
绿绮:“……”绿绮觉得,关键时候,萧廷尉一点用都没有,回答跟没回答一样,上回公主晕船也是这样。
等待的太医过来的时候,萧翊在观察司马妍,他发现她还挺坚强,小臂内侧的肌肤嫩,伤成这样是极痛的,特别是对于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娘子来说,她却没有喊一句疼,默默忍着。
此刻的她脸色苍白,满头汗水,嘴唇紧咬,很虚弱的样子,与平时活泼的她形成鲜明对比,他印象中的她,脸蛋上总是健康的红润,眼神灵动,整个人充满生机,就像春日里迎风招摇的雏菊。
怎么会突然受伤……难道因为他那句话,让她分了神?
绿绮一直在轻声安慰司马妍:“公主再忍忍,太医马上就到了。”
萧翊突然想起,曾经司马妍晕船,也是这么一副虚弱的样子,惹得萧行禹心生怜惜,问他怎么不去安慰她。
安慰?
要安慰么?毕竟初学者应该戴上护臂,他却疏忽了,她会受伤,他难辞其咎。
想到这,萧翊心猛地一沉,他竟然在思索该不该安慰她,并为之找借口,而不是觉得这种想法荒谬至极。
司马妍也在偷偷打量萧翊,本来感觉到萧翊的态度软和下来,面对她时,表情没有以前那样恭敬到冰冷,甚至欲言又止的似乎要说什么,然而不知道想到什么,他的表情一下冷下来。
这些天,司马妍就隐隐感觉萧翊的情绪有些阴晴不定,就像这样,她感觉即将破冰的时候,迅速结了厚厚冰层,惹得她心里七上八下,担心自己做错了什么,得罪到他。
这些情绪变化非常细微,外在表现仅仅只是看着她时,突然调开视线,或者话更少了,所以司马妍一直怀疑自己太敏感,这次是最明显的,或许她的感觉并非错觉,若是真的,说明他动摇了,因为他开始拿不准该怎么对待她。
想到这,司马妍多了点信心,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厚着脸皮道:“廷尉大人莫要担忧,我没事的。”
萧翊点了下头,没什么表情,一点也看不出来担心她。
司马妍这些天热脸贴冷屁股惯了,没往心里去,绿绮却很不满,悄悄撇了下嘴,不管心里关不关心公主,场面话总是要说的罢。
约莫过了一刻钟,几个白胡须老头大步流星冲进来,给司马妍做了简单的处理,就让人扶她上肩舆,直奔太医署。
萧翊想了想,跟上去。
他知道,宣元帝了解情况后一定会找他算账。
找不到人,皇上会气疯。
“宗绍狗贼,究竟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
东堂传来宣元帝的一声怒吼。
御案上的奏章被扫落,雪片般掉落在地上,随后是“砰——”地一声巨响,御案不幸中招,却因为坚固,在地上滚了几滚都毫发未损。
宣元帝更来气,冲上去又踹了好几脚。
宫人们在皇上的盛怒中齐刷刷跪下,不敢抬头,生怕一不注意就被暴躁的宣元帝结果了小命。
踹完御案,宣元帝犹不解气,开始疯狂砸东西,平日里很是宝贝的瓷瓶玉器如敝帚般摔在地上。
这样的境况,饶是随侍宣元帝多年的李公公也束手无策,对身侧的宫婢使了个眼色,让她看好皇上,自己匆匆退下去请人。
宫婢哀怨地望着李公公逃命般的背影,心道,谁去请都成,唯独不能是您,这儿需要的是您啊。
宣元帝现在这般暴躁,一是因为宗绍,二是因为张道长。
宣元帝虽说答应司马妍要戒五石散,但他这人自觉性不强,遇事爱拖,所以一直没有动作,直到张道长前些天突然跟宣元帝说,他最近机缘巧合得了一本上古丹方合集,苦苦研究了几日纸上歪歪扭扭的符号,终于明白符号代表的含义。
这本又烂又破的册子中的其中一页,写着白矾与曾青会滞涩经脉,不宜入丹。
恰好,寒石散就含白矾和曾青。
宣元帝终于明白他没日没夜诚心修炼,却难入道门的缘由。
经脉都滞涩了,灵气怎么入体?怎么运转?自然怎么修行都没用!
五石散就是祸害!
不用张道长劝说,宣元帝立刻就决定戒五石散。
过去因服食五石散,宣元帝本就脾性渐趋暴烈,又要戒药,以致于情绪无时无刻处于即将爆炸的边缘,好在这些天,王常侍在宫中随侍他,时不时奏琴安抚他的情绪。
其实即使王常侍没有抚琴,光看着王常侍,宣元帝都觉得内心平静多了。
王常侍这人就如同一副写意墨画,赏心悦目。
太极殿外,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幽幽清池,盈盈碧水,正是初夏,几朵含苞待放的荷花飘荡在池水上,坐于池边的郎君用软毫蘸着连城之价的石绿、赭石、玛瑙末等颜料,在宣纸上细细描绘,偶有微风拂过,褒衣广袖如同池里的小荷摇摇荡荡。
侍立在旁的宫人屏声静气,生怕打扰到他作画,破坏这样美如画的场景。
可惜李公公气息不稳的步伐传来,打破池边幽静的气氛。
李公公赶到后,上气不接下气道:“皇上暴怒,现在在里面砸东西,常侍大人去看看罢。”
王珩绘着粉白的花骨朵儿,没有立刻起身,淡声问:“怎么回事?”
李公公讲了前因后果。
亥水之战,北狄统帅翟冲攻下荆州北部的宜城,正欲乘胜南下,听闻豫州线全面溃败的消息,便守在城中观望,被荆州军反攻,一面支撑,一面派斥候向奉命攻打襄阳的征南将军求援。
几日后,斥候回来说征南将军已经撤军归国,另一个消息是,三皇子逼宫造反成功,皇上已被幽禁,退位做太上皇,五皇子以三皇子得位不正为由,出兵洛阳。
北狄内乱,豫州线溃败,攻打荆州的主力部队撤军,败局已定,苦守宜城已无用,想要撤军,但为时已晚,荆州刺史宗绍已率领大部队,从襄阳赶到宜城。
宜城那么点兵,如何能抵挡,翟冲非常识时务,派人跟宗绍交涉,宗绍接受投降,答应不杀其兵将,翟冲开城投降,谁知宗绍并未守信,进城就将北狄军屠戮殆尽,并砍下翟冲的头颅悬挂城头。
宜城沦陷期间,翟冲在城中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所以宗绍此举一出,民望大增,荆州将领更惧其威。
消息呈至御前,宣元帝怒极攻心,拿着折子发抖。
宗绍都没请示朝廷意见,就屠戮降将,根本没把朝廷放在眼里,还洋洋得意,向他讨赏,用词狂妄至极!
他能忍?
宣元帝压抑的情绪一下爆发,视线内的东西都被摔了,摔累了,坐在地上靠着御案喘气。
很久没有这样激烈的情绪,以及这么大幅度的动作,缺少运动的宣元帝觉得头晕。
宫人们战战兢兢,离得远远的。
这场面宣元帝很眼熟,多年前,他跟父皇议事,总会收到父皇失望与厌烦的目光,回到宫中,就是这样发泄,宫侍一个个跪地低头,恨不得隐身。
气氛沉闷压抑得可怕。
不知过了多久,宣元帝看到一抹白色身影。
王常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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