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后拿着手帕拭了拭眼角,婉转巧言道:“不,妾身要说,人之将死,请容我将一生的私心歉疚向大王说出,无隐无瞒,如此才能安心地去。大王,究其原因,竟是王后这个身份害了我,手握利器杀心自起,我若不是有王后这个身份,自然会把心放低些,做人慈善些。大王切切记得我这个教训,不要再让一个好女子,坐上王后的位置,就被权欲蒙闭了心窍。请大王在我死后废了我王后之位,就让我以一个爱你的女子卑微的心,陪附于您的陵园就可。”
楚王槐感动地握住了南后的手道:“南姬,你只有此刻,才最象寡人初遇时的南姬,才是寡人最爱时的南姬啊。”
这份感动,让楚王槐直出了渐台,还久久不息,看着园中百花,与南后当年夫妻间的种种恩爱,一一涌上心头,暗想着道:“南姬说得对,一个女子若不为王后,总是千般可爱,若一旦身为王后,怎么就生了种种不足之心,嫉妒不讲理甚至是狠心,母后如此,南姬也是如此。难得南姬临死前有所悔悟,不愧是寡人喜欢过的女子啊。”
他自然不知道,在他走后,南后内心的冷笑。她与楚王槐毕竟多年夫妻,对于他的心思,比任何人都了解,此时她的妆容,她的话语,她的“忏悔”,便是要以自己的死,把这段话,刻在了楚王槐的心上,教他知道,为了保全一个女子的温柔体贴,最好,就不要给她以王后之位啊,尤其是——郑袖。
她便是死了,有她在楚王槐、楚威后、甚至在宗室中一点一滴散下的种子,郑袖想成为继后,难如登天。
十日后,南后死。
南后的死讯,在宫中落起了不大不小的涟漪。说大,是对于郑袖等后宫妃子而言,但除了郑袖算计谋划以外,其他妃子自知不敢与郑袖相斗,早就缩了。
只是之前南后郑袖相斗,其他人倒是安稳些,若是郑袖扶正,她可不如南后这般宽厚,只怕后宫其他的妃子朝夕不保,因此听说楚威后不喜郑袖,个个都跑了豫章台去讨好,转而又赞美太子横的美德,只盼得楚威后真能够干豫得郑袖不能立为王后,自己等才好保全。
一时间,豫章台热闹非凡。然则高唐台中,却未免有些冷清。
芈姝有些恹恹地坐着,叹了一口气,道:“真讨厌,宫中不举乐,连新衣服都要停做。”
芈月奇道:“那是拘着宫中妃嫔,和阿姊你有什么相干?”
芈姝翻了个白眼,道:“人人都素淡着,我一个人作乐有什么意思啊!”芈月听了此言,上下打量着芈姝,忽然笑了,芈姝见了她的笑容,只觉得她笑得古怪,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叫道:“喂,你奇奇怪怪地笑什么?”
芈月掩口笑道:“我笑阿姊如今也变得体谅人了,也懂得顾及周围的人在想什么了。这是不是马上要做当家主妇的人,就会变得成熟稳重了呢?”
芈姝一下子跳起来扑过去道:“好啊你敢取笑我……”说着便按着芈月挠痒痒,芈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好阿姊,饶了我吧,我下次再不敢了。”芈姝这才放开芈月道:“咦,你最近怎么了,从前跟我还能挣扎得几个回合,现在倒成变软脚蟹了。”
芈月抚头道:“我也不知道,最近老是动不动就头晕,跑几步也容易喘气。”
芈姝见她似有病容,关心地道:“回头让女医来给你看看吧。”
芈月叹息:“说来也奇怪,我最近派人召女医挚,她总是不在,只能找个医婆胡乱给我开个方罢了。”
芈姝闻听倒诧异起来:“咦,我昨天去母后宫里看到她在啊,难道是看人下菜碟?成,回头用我的名义把她召来,让她给你看病去。”
芈月笑道:“那就多谢阿姊了。”
芈姝想了想,又道:“对了,九妹妹,你明天须得跟我一起去方府。”
芈月已经明白,笑问:“阿姊这是要挑嫁妆吗?”
芈姝显得有些羞涩,过得片刻,又落落大方地抬起了头:“是,就是要挑嫁妆。”
芈月看着芈姝,她这般单纯天真,但却又是这般幸福快乐,她想到秦王的为人,想到芈姝这嫁去秦国,但愿秦王能够珍视她这份天真。然而芈姝的命运已定,而自己呢?一时间竟是百感交集:“阿姊,你能幸福真好。”
芈姝见她神情忧忡,但这句话,却是说得诚意诚意,心中也不禁有些感动,想到姊妹三人在这高唐台相依多年,如今芈茵“中邪”,眼前只有自己两人,心情也有些感伤,忽然拉住了芈月,低声道:“九妹妹,你会跟我一起去吗?”
芈月听出芈姝话语中的犹豫之意,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道:“阿姊希望我一起去吗?”见芈姝神情有些迷茫,摇了摇头,便慢慢引导着问道:“那阿姊喜欢秦王吗?”
芈姝眉毛一扬:“我自然喜欢他了。”
芈月却又继续诱导着问道:“那阿姊愿意看着他抱别的女人,亲别的女人吗?”
芈姝一惊,倚着的凭几倒了,不由自主脱口而出:“谁,谁敢?”
芈月苦笑一声,低声提醒道:“阿姊不要忘记,陪嫁的媵女,是要跟着主嫁的姊妹一起侍奉同一个男人的。”
芈姝顿时回醒过来,她慢慢地转头看着芈月,眼神从迷惘变得戒备,又转现不解,问道:“九妹妹,你说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
芈月叹道:“阿姊难道忍心看我一生孤寡,无儿无女,老来无依?”
芈姝忙道:“当然不会了。”
芈月扶住芈姝的肩头,看着她的眼神道:“所谓的姐妹为媵,其实是怕女子一个人孤身远嫁,若是得不到夫君的宠爱,至少也有自己的姐妹相伴相依,日子不至于这么难过。或者是遇上争宠的对手,多个姐妹侍奉夫君也好争宠。可这一切都要建立在夫妻不合,姐妹情深上。若是能够与自己的夫君琴瑟和谐,谁愿意被别人分一杯羹去?若是个陌生人倒也罢了,若是至亲的姐妹,那种感受像是双重的背叛一样……阿姊,到时候你怎么办?”
芈姝不禁有些茫然失措:“那,我该怎么办?”
芈月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指了指窗外芈茵居处的方向,道:“阿姊知道茵姊是怎么‘病’的吗?”
芈姝白了一眼道:“自然是被精怪所迷。”
芈月笑了,问道:“阿姊当真相信这个?”
芈姝不禁语塞:“这……”
芈月轻叹道:“阿姊可还记得,当日茵姊游说你去喜欢黄歇,想办法结交黄歇,甚至多方拉拢……”
芈姝想起往事,又羞又气:“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都不记得了。”
芈月叹道:“那阿姊又是否知道,她还曾经冒我之名去见魏国的无忌公子,说阿姊你喜欢他,要和他私下幽会……”
芈姝却从未听过此事,诧异之下,气得满脸通红:“什么?她、她怎么敢做这样的事……”话到嘴边,忽然想起,反问道:“你如何知道?”
芈月叹道:“阿姊莫要问我如何知道,倒是要问问,她的事,母后是否知道?”
芈姝倒抽一口冷气,忽然想起当日芈茵见了魏美人尸体时说的话,她说,不是我要害你,是母后逼我害你。她要害的人,是九妹,那么母后要害的人,竟也是九妹了?那么她为何要听命母后,难道是因为她有什么过错落在母后手里,莫非就是此事……她虽然天真,却晓得自己生母从来不是一个心慈手软之人,此事涉及到生母的阴暗面,她拒绝再想下去,便强硬地抬头问芈月:“被母后知道了,那又如何?”
芈月一摊手道:“所以她被精怪所迷,母后也不理她了。”
芈姝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刚才她真是生怕芈月会说出“你母后想要我的命”之类的话来,幸而芈月没有这么说。她暗暗乐观地想,芈月当日不在场,也许她什么都不知道呢,如此不坏了她们姐妹的感情,便是很好。她亦懒得去听芈茵有什么心事了,正想转过话头,却听得芈月又道:“阿姊可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做?”
芈姝隐约感觉到什么,诧异地睁开眼睛道:“难道是……”
芈月叹道:“她不想作媵,她想象你那样,堂堂正正作为诸侯夫人。”
芈姝有些明白了,问:“你是说……”
芈月便说了出来:“她不想作媵,我也不想作媵。只不过她用的是阴谋诡计,而我却是向阿姊坦白,请阿姊成全我。”
芈姝不解其意,问道:“难道,你也想嫁秦王,或者嫁诸侯?”
芈月淡淡一笑,却是说不出的自负:“我没这个野心,我只想堂堂正正地作一家的主妇。我不要嫁王侯,只想嫁一个普通的士人就行。”
芈姝本以为她也有野心,见她如此说话,倒松了一口气:“你若是只想嫁一个普通的士人,却颇为简单。反正母后选了屈昭景三家的女孩子进宫当我的伴读,就是从中挑选一些人当我的媵,减去你一个也够。她们不是我的姐妹,纵然将来有那么一日……我也不会太生气太伤心。”
芈月正等着她这句话,当下盈盈下拜道:“多谢阿姊。”
芈姝忙拉住她道:“你我姊妹,何须如此。”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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