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中转过各种思绪,终究还是没有能够把魏美人之事彻底放下,这一日便到了当日与魏美人相约的十日之后,芈月在自己的房间犹豫再三,有心回避,但还是去了相约之处。
却见魏美人已经等了许久,见了她来了,惊喜地迎上来道:“阿姊,你终于来了——”
芈月见到她这样,本欲来一会便走,此时心中一软,便道:“魏妹妹,你来多久了?”
魏美人忙笑道:“不久不久,此处风景甚好,我多看一会儿也没关系。”
芈月来的时候本已经迟了两刻,看着魏美人的神色,似乎她比约定时间来得更早,此时她却半点也没有埋怨芈月之意,芈月暗惭,道:“妹妹,你近日可是在云梦台,与郑袖夫人同住?”
魏美人瞪大了漂亮的双眼,道:“阿姊你也知道了,是啊,我如今与郑袖阿姊同住呢,她待我当真极好。”
芈月看着她单纯的神情,心情复杂,问道:“她当真待你极好?”
魏美人忙点头,笑容灿烂道:“是啊,你知道我家里没有阿姊,从小就希望有个阿姊来疼我。没想到到了楚国,居然遇上了两个待我好的阿姊。”
芈月问道:“她对你怎么好了?”
魏美人脸一红,有些扭捏地道:“她……很会照顾人,很体贴人,我吃的用的穿的,都是她张罗的,有时候我还没说出口,她就会知道我想要什么,都给我弄好了。我也是好一段时间以后,才知道原来我梳妆台上的许多首饰,都是她自己私藏的,并不是大王赐给我的。她知道我想家,就派人捎来老家的枣子和乳酪;有一回我在花园里被虫蚁咬了,她还不让我抓挠,说是若是抓伤了皮,大王会不喜欢……阿姊,我在家中也是得父母宠爱,也是有侍女服侍,可是不管是父母还是侍女,都做不到郑袖阿姊这么温柔关心,体贴入微,这辈子从来没有人象郑袖阿姊那样对我这么好过。而且,她不止是疼爱于我,还教我许多人情世故,教我如何讨大王欢心,如何不要与旁人争论是非,如何赏赐奴婢收罗人心……”
芈月听着魏美人一桩桩一件件地道来,见着她脸上越来越过崇拜和信任的神情,一颗心只不住的下沉,好一会儿,才道:“妹妹,你可知郑袖夫人出身并不高贵,却在短短几年内成为大王最宠爱的妃子,离王后之位只差一步。我想,她的得宠,也许就是大王在她身上感受到这种无微不至的体贴关怀和善解人意吧。可这体贴关怀,她给予大王,换来的是权柄风光。她给予了你,又能换来什么?”
魏美人不想她竟如此说话,她生来貌美,人人都会忍不住让着她呵护她,她亦是习惯了旁人对她的好。自然,旁人对她排斥,对她隔离,她亦是见过的。旁人对她的好,她接受得自然而然,对她不好,她也不以为忤。唯其如此,她反而不曾领会到什么叫“笑里藏刀”,听芈月这么一说,心中反而委屈起来,难道她竟是不配别人对她好不成?当下反问:“若是这么说,阿姊待我的好,也是要换来什么了?阿姊,你何以妄测人心至此?枉我把你当成阿姊,有什么心事亦是同你讲,你却为何不容得其他人待我好?”
芈月说出这番话来,亦是自觉有些冒险,见魏美人反不肯领情,心中也自是气恼,欲待不再说,却又不忍心,而且此时话已经出口,索性一次性都说尽了,圆满了她与魏美人这一场相识之缘,亦免得自己日后后悔。当下又道:“魏妹妹,不是我妄测人心,你初来乍到,却是不知,郑袖夫人的风评在这宫中并不好,我说这样的话,也是为了免你上当。”
魏美人气得脸涨得通红道:“你是不是想说,郑袖阿姊对我的好,都是假的,都只是看在大王宠爱我的份上才会这么做?”
芈月轻叹道:“这倒是轻的,我就恐她另有什么算计,这才是最可怕的。”她见魏美人已经是一脸欲辨驳的神情,也不与她纠着,径直把话说了下去道:“你才来宫中,恐怕根本不知道,这么多年来郑袖夫人是怎么一步步爬到现在这个位置,她对王后之位的企图是连瞎子都看得到的。以前大王也宠爱过其他的女人,她也一样对她们很好,可是后来呢,凡是被她殷勤对待过的女人,现在都已经消失了,唯一一个还活着的,就是王后,现在也病得快要死了。如果她只是因为大王宠爱你而对你好,根本没必要好到这种程度。我觉得这件事很可怕,你一定要小心,不要过于相信她……”
魏美人捂住耳朵,叫道:“我不听,我不信,我不是个瞎子傻子,我有眼睛会看,有脑子会判断。一个人对我的好,是真的是假的,我怎么会感觉不出来。那种假的,眼睛里都会放毒针,笑起来都是皮笑肉不笑的,伸出手来都是冰凉的,挨着你坐的时候都是僵硬的,连讲你的好话,都是从牙齿缝中透着不情愿的……郑袖阿姊绝对不是这样的人,她对人真诚,是可以连心都掏出来的。你、你是不是嫉妒了,我以前叫你阿姊,什么都相信你,什么都告诉你,现在,我有了郑袖阿姊,你觉得你在我心中不是最亲近的人了,所以你就诋毁郑袖阿姊,是不是?”
芈月见她如此,素性把事情讲到底,便硬拉下魏美人的手,强迫她听自己说话:“如果你真的这么认为,那就是吧。那就让你记住,这个世界上对你好的人,也是存有不好的心的,凡事千万不要盲目地相信一个人,不管她看上去对你有多好,多真诚。你千万要记住,她给你吃的用的,你一定要看她自己先吃过用过才行,她告诉你的话,你千万不要完全相信……”
魏美人甩开芈月的手,心中失望伤心痛楚交加,不觉泪流满面,摇头叫道:“我不听,阿姊,我不会再来这儿见你了。我一直以为,你是我在楚宫中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没有想到,你却是这么霸道这么不讲理。王后说得对,什么朋友也经不起嫉妒和时间的考验……”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转过身去,一径跑走了。
此刻夕阳西下,她整个人似乎跑进了夕阳里,那样灿烂,却是转眼不见了。
芈月心头忽然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石几上,有一方丝帕,想必是魏美人刚才垫在那儿挡尘土的,如今被风吹飞,飘飘飞起,慢慢地滚过石几,到了边缘,飘然就要落入泥中。芈月伸手拾起了那丝帕,叹了一口气,收在自己的袖中。
魏美人一口气跑回云梦台,只觉得一片真心竟叫人这样轻视了,又是委屈又是伤心,不禁回到自己房中大哭了一场。
到用晚膳时,郑袖已经知道她哭过,便关心地问道:“妹妹,听说你今日心情不好,可是有什么缘故,是奴婢们侍候不周,还是听了什么闲话?”
魏美人见了她如此关心体贴的模样,想起芈月对她的诋毁,十分羞愧,郑袖待她如此之好,自己所信任的人却如此说她的不是,连带着替郑袖打抱起不平来,却又不敢说出教她伤心,支唔着道:“都不曾呢,阿姊,只是我自己想家了,想我爹娘了,所以才会……”
郑袖松了口气,笑道:“你若是当真想家里的人了,不如捎封信回去,或者甚至可以让大王下诏,召你兄长来楚国任职亦未曾不可,这样也免你思乡之情。”
魏美人又惊又喜,惴惴不安地道:“这如何使得。”
郑袖大包大揽道:“妹妹只管放心,如今这朝堂之上,皆是亲朋故交,大王爱屋及乌,亦是常情。”
魏美人更觉惭愧,心中暗道她为人如此之好,何以竟还有人说她的不是,想到这里,不禁道:“阿姊,你待其他的人,也是这般好吗?”
郑袖度其颜色,暗思莫不是她听说了些什么,当下正色道:“常言道以心换心,我待妹妹好,是因为妹妹值得我待你好,妹妹是真心人,所以阿姊便算把心掏给你也是情愿的……”说到这里,故意叹了一口气,神情黯然。
魏美人果然问道:“阿姊,你这是怎么了?”
郑袖故意叹息:“妹妹你初来乍到,竟不晓得这宫里的人,实是两面三刀的居多。我从前也是吃了实心肠的亏,我一股脑儿待人好,不晓得有些一等人,竟是憎人有笑人无的,你待她再好,也是枉然。所以我现在就知道,我要对人好,也就是要给值得的人。”
魏美人听了也不禁点头赞成道:“阿姊这话说得极是。”
郑袖便极慎重地对她道:“妹妹,你须要记住,这宫里之人善恶难辨,除了阿姊外,你谁也休要轻信。这一等人惯会挑拨离间,必在你面说一定会我怎么怎么地恶,在我面前又你说如何如何地丑,我是从来不相信这些人的胡说八道的。”
魏美人便笑道:“我也不相信。”
郑袖似不经意顺口道:“便如她们同我说你的鼻子……”说到这里忽觉失言,掩住了嘴道:“没什么,咱们说别的吧。”
魏美人一怔道:“我的鼻子?我的鼻子又如何?”
郑袖忙顾左右而言他道:“不是说你呢,是说我呢,对了,妹妹尝尝今日这道炖鹌鹑竟是做得极好……”
她不说倒也罢了,她这样掩掩遮遮地,倒教魏美人起了疑问,缠着要问她原因,郑袖只是左右托词,不肯再说。
直至膳食撤了,两人对坐,魏美人索性便坐在郑袖面前,双手搭在她的肩头摇来晃去地撒娇着,立逼着要她说出来,郑袖这才勉强道:“这原是没什么,我并不曾觉得。只是那一等人嫉妒你得宠罢了,非要白玉璧上挑瑕疵,整日家在大王跟前嘀嘀咕咕的,说妹妹你呀……”她忽然指向魏美人的鼻子:“说你——这里,有一点歪,难看!”
魏美人急忙取出袖中铜镜端详道:“哪里,哪里?”
郑袖冷笑道:“唉,你自己看自己,自然是看不出来了。”说着她忽然停住,似刚刚发现了什么似地说:“唉呀妹妹,不说看不出,这一说呀,仔细看看,妹妹你好似当真——”
魏美人紧张地问:“怎么样?”
郑袖便皱着眉头,对着魏美人的脸上左右前后仔细端详了好一阵子,才不甘不愿地道:“我只道她们胡说,如今仔细看看,好象当真是有一点不对哦!怪不得大王昨天也说——”
魏美人紧张地问道:大王说什么?“
郑袖笑了笑,却有意岔开话题道:“其实也没什么,谁个脸上又是完美无暇了,妹妹之美,无与伦比,理她们作甚。”
魏美人嘟着嘴,急道:“我自不会理她们说甚么,可是,大王他说什么了?阿姊,你快告诉我吧。”
郑袖只不肯说,魏美人忙倚在她身上百般撒娇,郑袖才一脸怜惜无奈地叹道:“你休要缠我了,我便说出来,徒惹你不悦,这又何必呢?”
魏美人忙道:“阿姊只要说出来,我必不会不悦的。”
郑袖这才悠悠一叹,道:“你昨日上章华台时,我与大王在上面看着你拾阶而上,大王却忽然说了一句,说……”
魏美人紧张地道:“说什么?”
郑袖道:“大王说,妹妹你扭头的时候,似乎哪里不对……”说到这里,见魏美人险些要哭了,又悠悠道:“我当时也不以为意,如今想想,再看看你脸上,这才明白,果然自我这边看来,妹妹鼻子是有点小小瑕疵啊。”
魏美人急得差点哭了道:“大王,大王他真的这样说了?”
郑袖笑出声来道:“哎呀,傻妹妹,你哭什么呀!世间事,有一失便有一得,天底下谁的容貌又是完美无缺的了。”
魏美人止哭道,诧异地道:“什么叫有一失便有一得?”
郑袖故意犹豫道:“这个嘛!”
魏美人撒娇地摇着郑袖道:“哎呀好阿姊,我知道你是最疼我的吧。你有什么好办法,快帮帮我吧!”
郑袖叹道:“哎呀呀,怕了你啦!妹妹,你来看我——”说着便站起来,手中执了一柄孔雀羽扇,遮住自己的鼻子,只露出一双妙目,又作了几个执扇动作,见魏美人眼睛一亮,知她已经明白,便将羽扇递与魏美人,顽皮地眨眨眼睛道:“妹妹觉得如何?”
魏美人眼睛一亮,她也是聪明的人,更是因为长得漂亮,从小便对如何显得自己更美的一切东西十分在意,她接过羽扇,对着铜镜重复郑袖刚才的动作,果然这般半遮半掩,更显得她一双妙目似水波横,樱唇如娇花蕊,更增她的妩媚之态,她越学越高兴,更自增了几个动作,展示身段,如此在镜子前颇为自恋地好一会儿,这才依依不舍的执了羽扇坐回郑袖身边,道:“太好了,阿姊,谢谢你。”
郑袖看着同样的动作,由魏美人做出来,实比自己更觉妩媚了不少,心中妒火酸气,更不可抑,本有一丝的心软,此刻也尽数掩掉。心中冷笑,口中却道:“你且再看看我这几个动作——”
说着便站起来,掩袖一笑,竟是百媚横生,魏美人顿时明白,也掩袖一笑,道:“多谢阿姊教我。”
这一日的云梦台,欢声笑语,直至掌灯时分。
这是云梦台的侍女们,最后一次听到魏美人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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