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得快,一眨眼,天启十年的正科会试开始了。
乔明渊走后,天启帝仔细想了想他的话,觉得那些策略都十分可行,然而今年要想这般做已经来不及,显然只能下一科再试。童生试的水准太低,用不着这样复杂的策略,倒是乡试可以推行,算算日子,还需六个月左右,只能安心等这一次的会试结束再说。
二月二十八日,会试开考。
不过这些跟乔明渊他们已经没什么关系,跟他利害相关的那些人都已经考上进士,到各地去做官,只一些通山书院的同窗仍旧在奋斗。
乔明渊下了衙门后就回家,尽管如今很多同窗在京城逗留,他却很清楚不会有很多人来拜访他。很多人仍旧忌讳那些权臣,对他只能说是不得罪就好。他也乐得清闲,不用花时间应付这些人,多余的时间他可以用来教福宝和郭文松读书,一晃眼就过去,平静得很。
会试考了三场,之后进入紧张的阅卷,魏英章也被抽去做了副考官,因此近来翰林院里氛围还比较松懈。
乔明渊自从那一日跟天启帝开诚布公的谈心之后,仍旧是做回他的侍读学士,不过,翰林院里的氛围明显变了,因此从那天开始,天启帝召乔明渊讲读的时间居多。
旁人不免好奇他都给天启帝讲了什么,乔明渊掰着手指头跟他们算:“讲完了《后汉书》,又讲了《资治通鉴》,现在在讲《魏晋列传》。”
人家想问的哪里是这个,分明是天启帝对他的态度,他回答得太实诚,打听的人翻了个白眼,不耐烦的走开。
三月中旬,会试放榜。紧接着就是殿试,等殿试完,新一批的翰林院馆选后,新翰林便入了翰林院。
同时,翰林院放出去一批考核不通过的庶吉士,放到各地去做官。
就在这种新旧交替的时候,慕家从京北回到了京城。
慕家回京那天是四月初二,清明时节,雨水总是很多。因先前就得了信,一大早上,慕绾绾便起来简单梳洗了一下,她没去医馆,带了福宝等在京城外。乔明渊也没去衙门,今日休沐,他有两日时间能陪着家人,便随慕绾绾一道等在城门。午时过后,遥遥就看见一队车队从北方驶来,扬起尘土,车队很平常,唯一特别的是车队外骑着马的金刀卫。
慕家回来了!
在阔别京城十五年之后,再次踏上了这片土地!
慕绾绾的心突突的跳,双脚不受控制的往前走了两步,一股从未有过的迫切从灵魂深处升起,似乎是原主的执念。
她紧张得手心微微沁汗,下意识的牵紧了福宝的手。
随着车队越来越近,连福宝都觉得娘有些不对劲,不安的喊了几声:“娘,你怎么了,不高兴了吗?”
慕绾绾忙放开儿子的手,只见那小手已经被她捏得通红,她登时愧疚的蹲下腰:“福宝,娘捏疼你了吗?对不起,娘不是故意的。”
“我没事。”福宝小大人的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我知道娘要见到娘的爹了,所以很紧张很高兴对不对?娘,你要是想哭的话,我的肩膀可以给你靠的。”
慕绾绾被他奶声奶气的话逗得噗嗤一笑。
儿子才两岁呢,已经这么能撩了吗?
不过,经过福宝这么一打岔,她的情绪好了不少,直起腰来时,车队已近在眼前。金刀卫护送人只护送到京城,入了京城之后,只留下一个人带慕家前往安置的地点。一众金刀卫离去,最先一辆马车上便有一双满是伤口的手撩起了车帘,随即,慕绾绾耳边涌入一个冷静中带了几分苍凉的男人声音:“这么快就到了京城?扶我坐起来,我看看城墙上的字还是不是当年的那样?”
随着声音落下,那双手缩了回去,接着又撩起了窗帘。
同时,车厢里的老人坐直了身体,露出真容来。
慕绾绾踮着脚尖,恰好看了个正着。车厢里的人年纪看着像是六十上下,两鬓斑白,脸上有深深的皱褶;他穿一身青布衣,衣衫上满是补丁,脚上套着一双布鞋,别的装饰就没了。虽说衣着简朴甚至是简陋,却难掩其风华。
再一细看,慕绾绾心里一惊,倒不是老人长得多英朗不凡,而是他的眼中有种平静气质,说不上来的儒雅有度。
她喉头一哽,那不属于自己的情绪更泛化了几分,灵魂深处像是有什么蹦出来,让她瞬间热泪盈眶。
在老人身边坐着一个青年,约莫三十上下,身材健硕,一样满是补丁的衣衫,当然,也是一样平静镇定的眼神。
青年撩起车帘,让老人靠坐在自己身上,撑着老人的身体让他能直直的往外看。
老人只看了一眼,眼窝就红了起来。
“京城,十五年啊,不容易……”
他叹息了一句。
不用说,此人定是曾经的廷尉大人、如今的通政司左使,慕绾绾这具身体的亲爹慕青易!
那么,他身边的人是……
慕绾绾身躯一颤,眼波落在慕青易身边的男子身上,方才略看了一眼他的五官,还没觉得什么,此时再看,那眉那眼,无一处不是当初故人的影子,正跟前世兄长慕之遥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当年兄长将她炸死在实验室的时候已年过四十,而眼前人不过三十上下,岁月还不曾让他显得苍老而已。
她一把握住了身边乔明渊的手,唇瓣上下抖动,半天喃喃自语出一个字:“哥……”
她声音不大,马车里的人没听清楚,身边的乔明渊和福宝听了个明明白白。乔明渊尚且没反应过来,福宝已经大叫了一声:“舅舅!”
这还是乔松岳教他的,今日出门的时候福宝问去做什么,慕绾绾没回答,乔松岳在一旁说是去接舅舅。
于是福宝就知道了,娘的哥哥,就是他的舅舅。
因此,听到慕绾绾喊了一声哥,他就高兴的大喊了一声舅舅,喊完目光灼灼的看向车厢里,要不是慕绾绾拉着他,早已撒丫子往那马车跟前凑。
清脆的童声,登时将马车里两人的沉思打断。
慕青易的目光从城墙上移到福宝身上,尚且还带了几分迷茫,然后他又将目光移到慕绾绾身上,只看了一眼,方才还虚弱得起不来身的老人一把推开身边的儿子,不知从何处生出力气,就往车厢外爬去。
“你是,我的绾绾?”
老人的声音不大,语气里却已十分肯定。
车外那年轻姑娘的眉眼跟故去的妻子很像,像极了,他几乎是立即想起当年新婚时妻子也是这般挽着头发,大儿子跟福宝一样大的时候,妻子的音容笑貌跟眼前人一模一样!先前来接他们的金刀卫说,家中女眷已经尽数没了,只找到他的幺女,他一路回来都在想女儿长成了什么样子,万万没想到还没入城就见到了人!更没想到,这孩子长得那么像亡妻!
听得那孩子一声舅舅,他的手一抖……女儿已经嫁人了?
当年离开的时候,那孩子才虚岁六岁啊!
身后,慕之遥忙扶住慕青易的肩膀:“爹,您慢点,小心身子骨!”
话音未落,因为情绪激动,慕青易一手撑着车厢,一手虚掩在唇角,已经剧烈的咳嗽了起来,停都停不下来。
慕绾绾稍稍压住激动的心,上前走了两步:“您还认得我吗?”
“怎么会不认得?”慕青易喃喃自语,手在车厢上比划:“当初爹跟你分开的时候,你才这么高,你拉着我的衣摆哭着说带你走,衙役不耐烦的将你扯开,甩在地上,当时爹的心就像被人扎了几十把刀子。儿啊,这些年来爹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想你们……”
说到后来,慕青易已嚎啕大哭起来。
当初分开的那一幕在眼前重新出来,妻子盈满泪珠的脸庞,那一眼就是永别;而当初拉着他的衣袖痛哭的小幺女,如今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时光不在!
一去不回啊!
慕青易心中的痛楚乍然被撕裂,想起在京北收到圣旨,昭告天下沉冤得雪的喜悦和激动,想起听到金刀卫转述家中女眷离世的离世、悲惨的悲惨,想起在京北服役的苦楚,如今他苦尽甘来,得回京城,却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一路过来还没看到亲人,他只心中钝痛,而现在见到了早已改头换面的女儿,那种相逢不相识的感觉真正让人痛心。
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只见慕青易脸色一变,抓着车厢的手忽而用力,便是一口血吐了出来。
暗红的血液落在车厢上,慕之遥吓得大喊了一声:“爹,你怎么了?”
这辆马车后还跟着几辆车,俱是被流放在外回归的慕家人。当初慕家也算人口庞大,如今回来的只三辆马车,而且大多是老年人,青年人不过一二,可以想见当初流放的那些孩子活下来的并不多。听见前车慕之遥紧张的叫喊,后面便有人掀开车帘探出头来问话。
“哥,怎么了?”
“你爹怎样?”
连着有人问,第二辆车是个青年人,后面一辆车却是跟慕青易年纪差不多的老人,俱都是担心慕青易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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