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朱栏已朽何堪人
福临客栈。
夜已深,一个灰袍道姑合目于床上团铺,手持香珠默默诵念。她看上去不过三四十年纪,细纹微生面色却异常祥和,只是偶然间微微皱眉,好似想到什么不快。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个与她眉眼极为相似的华发妇人端着托盘走了进来,将其放在桌上。转身默默看着她。
“络妹,吃饭了。”来人轻轻开口。
床上的人微微皱眉,扶着胸口长呼一口气,久久方道:“不知为何,近日总是心神不宁,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你呀,十几年来第一次下山,难免会有不适。”紫苏将她扶起道桌前,递上碗筷:“吃点东西吧,明日午时就能上山了,到时一切都好了。”
紫络只好点点头:“但愿吧……”突然她双目圆瞪,一股凌然之色浮上眉间。
“阿络,怎么……”紫苏正欲问,却见她比个噤声的手势。她心中一惊:“婠汐!”
紫络点点头,将手中筷子紧紧握着。紫苏也将桌下的宝剑紧紧握在手中。
“敢问是哪位故人夜访?来了也不进来打个招呼?”紫络冷冷道。
“既是故人来访,便是远客,这便是你们待客之道么?”一个低沉的声音里含着怒气,伴着巨大一声响,一个身影破窗而入,两人惊呼一声立刻起身相接。
一个较为年轻的女子双目轻阖,满脸痛苦地躺在两人怀中。
“婠汐?”紫苏焦急叫道:“你怎么样?”
“胳……胳膊……”叫婠汐的女子紧咬着牙,疼得变了脸色。
紫苏她们一看,顿时失声,只见她的双臂被扭的脱节错位,几乎变形,背上还赫然一个大掌印,泛着青色。
紫络不忍直视,使个眼色叫紫苏带人去床上,自己缓缓起身,冷声道:“待客之道,不下万种,便是故人也因时而异。于光天化日之时,接光明正大之贵人。于烛灭星暗之际,会鬼鬼祟祟之恶人!”
一阵沉默。
绾汐的惨叫声在后面一声接着一声,紫络听得心惊,倍加谨慎地注意着周围。那位“故人”不见了任何声息,可她知道,他就在不远处瞧着自己。
“王爷,别来无恙吧!”微微一声叹息,让后面为绾汐疗伤的紫苏蓦地一怔。
外面终于有了动静,轻若无声的脚步显示主人不错的武功功底。房门已被紫苏锁上,他从砸破的窗口跳进来,衣袂不惊,如履平地。
挺拔的身材,坚毅的面容,还有那象征威严的剑眉与紧呡的薄唇让他一如既往的英挺。那身金丝玄衣,仍是他的最爱,时刻提醒着人们他的尊贵不凡。只是那双本该明亮炙热的眸子,却是变得深邃、阴鸷,让他看起来充满压抑的戾气。
油灯已灭,清冷的月光从窗户透进来,柔和的洒向来人。
紫络有点晃神,仿佛是很多年前的一个月夜,她起夜想看看睡觉不安分的少女有没有摔下床,却看到月光下独自站立的他,静静望着寝殿的窗户,嘴角噙笑,眉眼里全是温柔。
紫络知道,明日他便要出征。
她轻轻一咳,他便转过身来微笑着摆个噤声的手势。紫络明白,会心一笑,关了窗户便安心去休息。
若非那头如飞霜沾染银发,他仿佛还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英姿勃发的常胜将军,骄傲的接受万众爱戴与瞩目;若非那刺眼中带着的丝丝悲壮,他仿佛还是当年那个为搏佳人一笑,连夜深入敌国只为给她抢得一只心爱玉箫的少年将军,敢横刀立马拦住数万送亲大军、令敌人闻风丧胆的“东方战神”——楚子杰。
可惜,他再也不会是了……
“十二年了。”他幽幽开口,却已不是当年清朗的少年清音。
紫络幕地湿了眼眶,不知该说什么,动了动唇,终究是没有开口。
后面绾汐的惨叫声渐弱,随之而来的是压抑的哭泣与呻吟。紫苏提剑缓缓而出,红着眸子指向他,怒声道:“她当年毕竟是公主的侍女,对你也……也……你又何苦下这般毒手呢!”
楚子杰冷峻的脸看不出一丝表情,声音里却有着威厉的狠意:“奴才不听话,死不足惜!”
“你!”紫苏气结,握剑的手微微颤抖,却被紫络不动声色压下去:“这么多年了,王爷还是没有变。”
楚子杰淡淡看她一眼,不置可否。
“既然远道而来,就请坐下喝杯茶吧!”说着向一旁悲愤的紫苏道:“妹妹身子不适,就有劳姐姐了。”
紫苏努力压下怒气,收了剑,冷冷道:“他既非我故人,亦非我我主子,恕难从命!”说完转身甩门而去。
四下里突然又安静起来。
紫络并没有恼,只是双手合十微微叹气:“姐姐近日思家心切,还请王爷包涵。”
“思家?”楚子杰冷笑一声。
紫络微微一笑,自顾自坐下捻着念珠,平静道:“王爷忘了,我们不过是些奴才罢了,主子的家在哪儿,奴才的就在哪儿。”
楚子杰的双拳不由的紧握,一字一句道:“紫络,你别惹我。”
紫络看他一眼,摇摇头笑道:“王爷不必生气,紫络并非有意冒犯,只是实言相告罢了!小主人已年芳十二,是凌国的锦宁长公主,奴才们的家自然也在凌都。”
楚子杰默然走了几步,驻足于窗前,望着残月久久没有发声。紫络摸不清他心思,却也不敢开口,只暗暗心里计较着。
“这十多年来,你在寒音寺一心向佛,不问世事,数次拒本王于庭外不相见。”沉缓的声音终于响起,却带了明显的冷意与叹息:“原是将他乡做了故乡,故人做了他人。”
紫苏闭着眼睛并不回答。
“也罢!”他终是叹口气,喃喃如自语般:“物非人亦变……”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话,紫络一股无名的怒火直往上涌,饶是她好脾气也按耐不住,脱口便斥道:
“物非人亦变是真,可这变的人不是我,不是紫苏姐姐亦不是绾汐,王爷,是您变了!您再也不是当年我们心中那个有情有义,热血勇猛而又善良的少年王爷了!”说着竟怎么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物非人亦变,您变得太快太匆促,奴婢……奴婢们早已是不敢相认!故人已逝,哪里还有故园?自那日楚京一别,我们主仆不过是随波逐流,落地为生罢了!”
楚子杰突然一阵心痛,痛得他几欲站立不稳,勉强扶窗而撑。紫苏呜咽几声,长长叹口气道:“已是十多年了,王爷,不管当初怎样,也该有个了断了。请您日后朱门高堂坐,就别挂心我们这些蒲柳之人了,老身年事渐高,已是担当不起。”
“了断?”楚子杰突然笑道,声音里满是凄然:“吾妻身埋地下泥削骨,如今,我寄人间雪满头。十余载了,茫茫生死无人问,你叫我了断?”他笑着笑着突然住了声,目光透过窗户幽幽望向北边,深沉不见底。
紫络随着他目光而去,心中不由“咯噔”一声,声音却是缓缓冰冷:“王爷此番前来,可是要再掀一场风雨?或是再起一次风云?还是……”她定定看着楚子杰,目光炯炯却透着隐隐的仇恨:“还是再造一场悲剧?”
轻柔的声音宛如一阵惊锣想炸在他耳边,楚子杰心中蓦然一惊,身形一晃,喃喃的声音充满了悲伤:“在你心中,我便是如此不堪么……”
紫络狠下心不理他,只是噙着满眼泪光决绝道:“王爷,当年公主之殇,未央宫里草木尚铭。这次,若有柴狼恶徒来犯,老身便是拼了这条老命也决不相饶!”说着擦了擦眼角,不卑不亢道:
“夜已深,老身与姊妹不便相留,王爷若无它事请回吧!”说完抿着嘴沉心合目不再看他一眼。
楚子杰一路恍恍惚惚,连身边近了数人尚未发觉。那些人黑衣蒙面,彼此相识一眼,谁也不知怎么开口。
“王爷……”其中首领模样的男子鼓起勇气试探道:“今日凌墨尧已带皇室上山,太后与尉迟绝武坐镇宫中,时机正好,咱们……咱们该行动了。”
“……”
“王爷?”他又试探道。
“回去。”淡淡的声音轻轻飘来,让所有人一怔。
“王……王爷?”
楚子杰突然止步,回头冷冷看着一脸难以置信的手下:“你要我再说一遍么?”
“……不……不用……”那首领一噎,讪讪的,挥挥手让所有人退下去。
那黑衣首领看着向自己皱眉的楚子杰,欲言又止。
楚子杰冷哼一声,提步向前走去。
“王爷,”那人突然想到什么般,惊恐万状,终是忍不住开口:“王爷,凌皇治下严谨且颇是多疑,小王爷一早安顿,咱们初来乍到,万事不清,万不可有什么风吹草动……”
楚子杰站住,一阵风来,宽阔的后背上银丝乱舞,美如仙人,却让后面的男子喉间一紧。
月光森森,清冷的照着大地。白发男子淡淡瞧了眼地上脸色苍白,痛苦难耐的黑衣人,冷冷一笑:“风吹草动?哼哼,我还要兴风作浪呢!”说完拿帕子擦擦手,扔到他身上甩袖而去。
黑衣人惊恐的咽了咽口水,喉咙如同火烧。他看着那个伟岸的身影一步步消失在街尽头,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顾不上犹豫,他跳起来就跌跌撞撞向相反的方向跑去。
月光兀地消失,一片黑云悄然而至。乌黑的街巷中恢复了夜间的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月亮终于又偷偷探出了头。宁静的街上,一个衣衫破烂的少年彳亍着,一声不吭。他背上,一个面色安详的老妇双眸紧合,花白脏乱的发丝在夜风中轻轻飞扬。
兀地一声鸦叫,撕裂了平静的空气。少年驻足微微抬首,一双凌然的眸子宛如千年寒冰,在脸上干涸的血斑中分外鲜明。
他冷冷看了眼惊起的乌鸦盘旋、嘶叫,面无表情,继续埋头行走。他的后面是一条长长的血迹,在青石板上渐渐干涸。
月亮不忍相视,又逃回了云间,所有的一切再次隐入黑暗。又不知过了多久,等它再次露面时,世间一切宛如隐在薄纱中,静谧而朦胧。唯有那洒满清辉的青石板,阴冷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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