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浙把许皖云塞进车里。她很安静,眼睛睁着,涣散而空洞,黑漆漆的像鬼。
她也没哭,连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猫一样地蜷在副驾驶座上,瘦的手指上的骨节嶙峋可见,她紧紧攥着脖颈上的链子,链子上那么小一个圆环,被她握在手里,就像握着全世界,握着唯一的依靠。
身上那么冰,额头竟然全是汗。苏浙没法,不得不从后座拉了个毯子,用力掰才分开她的五个指头,塞进毯子里,她却猛然瞪大眼,固执地握住链子,摸了摸,眼神很快又熄灭了。
苏浙只得跟着救护车赶到医院。
医院里到处弥漫着来苏水的味道,许皖云神志不清地跟在那些医生后面,不知是怎样上了楼,急救室机器发出急促地滴滴声,她拼着一点儿精力努力去听清医生的话:“急性呼吸衰竭,哪位是病人家属或朋友?病人有过哪些病史?”
她努力镇定,前言不搭后语地将自己所知道的他的情况全部告诉医生:“锁骨下动脉破裂,脑震荡,肺功能衰竭……还有还有……”
医生递给她表格,“请迅速填写。”
她手抖地几乎拿不起笔,苏浙替她填好,扶她落座。许皖云脑袋靠着冰凉的墙,还是哭不出来,连抽噎也发不出声,只是紧张地大口喘气。过了好一会儿,医生从急救室里走出来:“病人肺泡毛细血管损伤引起暂时休克,已经做了心肺复苏措施。但刚才拍胸片发现病人心脏植入了冠状动脉支架,还伴随有胸膜腔积液,这些都是你在病历里没有填写的。请问你究竟对他的病史了解多少?”
许皖云心窜过狠狠地痛,她其实不了解,其实什么也不了解。这六年里,他身体好不好,他情绪好不好,他的生活、他的工作还有他的一切种种,好不好?她只知道,再见面后他春风得意对她步步紧逼,却忽略了,曾经那样深爱她的他,经历了怎样的事情,才会对她步步紧逼?
她摇了摇头,结结巴巴:“其实我也不完全清楚……我……”
苏浙把电话递给她:“谁知道,打给谁。”
她没记住刘思桐的电话,握着电话拨了好几次都按掉。医生把江文睿的电话递给她,电话上还沾着鲜血,触屏上的快捷联系人里立刻就找到了刘思桐的电话,她快速拨过去,始终没人接。她又给江母拨过去,却被迅速地压掉。
她急如热锅上的蚂蚁,继续给刘思桐拨号,终于接通:“喂,江总么,小刘正在录节目呢。你有急事么?要不等录完她给你回过去?”
她结结巴巴说清事情经过,刘思桐立刻接过电话,焦急投过听筒传来:“文睿怎么了?”
“他出了车祸,现在在市人民医院。医生需要他的病历。”
或许是经历得太多,刘思桐比她镇静许多:“他零四年因为事故导致充血性心力衰竭,在加州克里斯蒂安大学医学中心做了冠状动脉形成手术。但效果甚微,还引起了一系列并发症……”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你们在哪家医院?等等,我这里有李敬明教授的电话,他是文睿在绿江的主治大夫,他知道文睿的病情比我清楚,我马上就和他联系,你们等一等。”
很快,急救室的门就被推开,刘思桐和李敬明一起走进来,和医生谈完话后,消了毒,立刻就进了ICU。
许皖云透过透明的玻璃,往里面看,江文睿躺在惨白惨白的病房里,浑身插满了各种管子,他的脸色白得可怕,分明的脸庞轮廓更加瘦削,几乎像刀子一下一下雕琢出的。他的睫毛很长,头发松软而干燥,唇际那么薄,还带着微微的弧度,远远看来,像是一抹极浅极钱的笑。
像是他在小酣,醒来后就会对她说,许皖云,我们一起回去吧。
可是时光过去了那么多,怎么回去?
彼此造成了那么多的伤害,怎么回去?
江文睿在加厚重症护理病房住了整整半个月,大出血太多,一直在补液和升压,肾上腺素整整打了一个星期才有好转,十天后呼吸才趋渐平稳,撤掉了呼吸机。
刘思桐又要做节目,又要照顾江文睿,忙的昏天黑地。江母帮忙照顾江真然,却始终不愿意来看江文睿。许皖云也问过,刘思桐始终缄默其词,不肯说原因。
仔细想想,若不是伤透了母亲的心,母亲又怎会抛弃儿子?
她去看过江文睿几次,可每次刘思桐都在,她出现太多也不妥。突然有一天,下班的时候碰见梁浩俊。他特意把车停在路边,大声叫她:“许皖云!”
她这才看见梁浩俊,走过去寒暄了几句。就打算告别,他却非要送她,许皖云只好上了他的车。她打听江文睿的近况,梁浩俊惊讶溢于言表:“他醒了这么多天你也没去看他?”
刘思桐日日守在那里,她怎么好意思去太多次?
梁浩俊笑了笑:“皖云妹妹,你别看我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可我其实什么都明白。你和他呀,一类人,都是想得太多。对了,文睿醒的那天还让我去看看你,怕你压力太大。结果我听说你正常上下班,估计也就没什么事。”
后来梁浩俊把她载到了医院:“你上去看看他吧。”
她上去的时候,他正醒着。
女秘书捧着文件夹,在一边汇报工作,他凝神静听,不时说几句话。
许皖云有一瞬间哆嗦,看着半掩的门,不敢进去。
江文睿却看见了她,轻声叫她的名字:“皖云……”
没有连名带姓地叫。
很轻,却说不出的亲切。
女秘书对她微微笑,退出病房。
她搬了板凳,坐在床边:“江总,一早想来看你,却始终抽不出时间。这次真是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幸亏你救了我,否则现在我能不能站在这里还不知道呢。”笑了一下,“你好点儿没有?”
江文睿没有答,静静地看着她,像是要看到她心里去,突然别过脸去,嗤笑一声:“许皖云,我们见面一定要这样?不是剑拔弩张就是客气得要死?”
她哆嗦了一下:“我没有……”
“你哆嗦什么?”
她愣:“我没有……”
然后又是沉默,江文睿平日话不多,可只要笑着,就让人春风拂面,心里也暖和。可是他越不说话,许皖云的心里就越虚,也不敢开口。她低下头,盯着惨白惨白的地板,顿觉一分一秒都难捱,却也不能走。
沉默在只有两个人的病房里,就格外折磨人。
“许皖云,既然这样,”他顿了一下,声音听起来疲惫不堪,“那我们永远别见了。”
她的手一点一点抠着指甲边的死皮,一撕,就是一片红。
“为什么?”她惊讶了一下,半响,她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很微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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