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晴正在机场候机，爸爸去办手续了，妈妈一脸严肃坐在旁边陪她。

　　八月的天气酷热难当，机场休息室内却极为凉爽。被冻得连打三个喷嚏，再加上身边的妈妈始终冷冰冰的脸，萧晴只觉得身上的寒毛集体跳起了狂欢舞。

　　又一阵空调的冷风吹来，萧晴不由得低下头，轻轻搓了搓赤裸的手臂。

　　旁边的女人依旧正襟危坐，俨然把休息室当成了会议室，萧晴瞄了眼她手里的小外套，脸上不禁笑了开来，“妈，你那外套给我穿吧，反正你不穿也浪费。”

　　岳凌侧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冷着脸把手里的小外套塞给她，附加一个大大的白眼。

　　年纪小的时候，岳凌的目光还是很有杀伤力的，每次被她一瞪，萧晴就吓得直躲。有桌子钻桌底，没桌子躲去沙发后面，什么道具都没有的时候，就抱住爷爷的大腿，泪眼汪汪地看着她。

　　在萧晴的印象中，那个偶尔会到爷爷家来看她的女人，就像童话里冷漠无情的女王陛下，一个眼波过来“千山鸟飞绝”的那种。每次被她注视着，萧晴就觉得全身嗖嗖冒凉气，反射性地想“逃命”。隔壁的小朋友高声唱着“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萧晴却盼着，妈妈不要来看我，千万不要来看我啊。

　　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萧晴也终于明白妈妈就是这样冷淡的性格。她很少给萧晴打电话，也从不下厨给萧晴做饭，更不会摆出慈母风范跟萧晴谈心。从小到大，跟她的接触寥寥无几，萧晴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她从路边捡来的。

　　后来才渐渐发现，那个人并不是不关心女儿，只是关心的方式比较特别。

　　比如萧晴生日的时候，她会给钱；逢年过节的时候，她会给红包；每次开学，也会汇来一笔钱让萧晴添置学习用品。起初萧晴总是抱怨，她怎么就记得人民币呢？后来才知道，她这么做的理由是非常充分的。

　　从过程来说，汇钱省去了“送什么要想好”“想好之后还要买”“买好之后还要包装”“包好之后还要快递”的繁琐步骤。

　　从效率来说，汇钱只需要半分钟的时间，网银一登陆，高效又便捷。

　　从结果来说，汇钱可以让女儿明白三点：一是妈妈记得我生日，给我打钱了；二是我可以拿这笔钱买自己喜欢的东西了；第三，钱不是万能的，但没钱却是万万不能的。

　　这些都是后来从爸爸口中听说，听到的时候萧晴不由得笑喷了半杯水。这个妈妈实在是颇为个性，而萧晴也最喜欢个性的人。自此以后，她对妈妈的印象完全改观了不说，甚至还多出那么点儿亲切感。妈妈的性格虽然跟传统描述里“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的温柔母亲有很大的不同，可本质上却是一样的。她们都会关心自己的儿女，都会希望孩子过得好。只是她那种不动声色的关心显得有些“别扭”罢了。

　　小时候虽然对妈妈有诸多抱怨，如今要离开了，心里却是十分不舍。

　　没有她那严肃的脸和冷漠的目光，睡觉都觉得少了点凉气啊……

　　萧晴侧过头来，刚要开口说“我走以后妈妈要保重”之类煽情的话培养一下母女感情，却被她冷漠的声音打断：“你穿成这样不是去爬山吗？”

　　萧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今天穿得确实单薄了些，也简单得过分。蓝色牛仔短裤，白色T恤，胸前挂着手机，脚底踩着运动鞋，腰上还缠个小包，包上一串淡黄色的穗子随着动作晃个不停。这样“大隐隐于市”的装束，的确不像出国读书的大家闺秀，反而是登山一族，还是“山寨版”的。

　　萧晴笑着解释：“这样便于行动。”

　　岳凌翻了翻眼皮，冷冷地道：“便于行动什么？要你去推飞机吗？”

　　见萧晴依旧一脸雷打不动的笑容，不把她的话当回事，岳凌不禁皱起眉头，指了指她胸前的手机，语气带着鄙视：“多大的人了，还在手机上贴猴子？”

　　萧晴微笑着说：“嘻哈猴，别人送的。”

　　沉默片刻后，岳凌转过身来，怒视萧晴：“你都二十二了，穿衣服怎么还这么没品味？女孩子长大了总该学会打扮，我二十二的时候已经生了你了。”

　　萧晴抬起头，一脸“受教了”的诚恳表情，“知道了，妈妈，我会注意的。”

　　岳凌无奈地看了她一眼，“现在随便你怎么穿，到纽约之后君则会来接你，你把这身衣服给换了，别让人笑话，听到没？”

　　萧晴乖乖点头：“好的。”

　　以柔克刚的策略对付妈妈还是挺管用的，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萧晴一直在那笑，岳凌就骂不下去了。其实昨晚妈妈塞给她很多华丽的淑女装，可最终，萧晴还是选了这套简单利索的“登山装”。萧晴不穿妈妈买的衣服也是有原因的，一来她不想成为被人围观的珍稀动物，二来那些衣服暴露面积太大，以至于她穿上之后近似于裸奔狂。

　　今早见到萧晴这副打扮，岳凌就拉长了脸，那凌厉的眼神仿佛在说这女儿不是我生的。的确，比起身高一六八，踩着高跟鞋，穿着性感连衣裙，梳着漂亮发髻，干练又优雅的女强人岳凌，萧晴的确像跟在慈禧太后身边的山寨小丫鬟。

　　光看脸，母女两个倒是更像姐妹。

　　连带衣服一起看，就是主母和丫鬟了。

　　这也难怪，岳凌生下萧晴的时候才二十出头，又很会保养打扮，现在看上去依旧年轻漂亮。萧晴却从来不关注那些时尚品牌和化妆品，她是个小宅女，最关注的永远是美食、动漫、小说和电影，她不知道哪里又开了新装发布会，却总能第一时间知道哪部动漫出了新番。洗完脸擦的是大宝SOD蜜，睡觉穿的是印着流氓兔的睡裙，爱吃麻辣火锅，爱吃街边羊肉串，还爱拉着姐妹逛步行街，一百块钱的衣服砍到三十块买一堆回家换着穿，闲着无聊就逛淘宝上打折的商城，偶尔还去网游里闯荡闯荡，扛着大刀当个女侠。

　　每次看到萧晴穿着“登山装”在自己面前出现，岳凌脸上的表情都会很诡异，在她那些女人味十足的朋友们惊讶的目光中，僵硬地指着萧晴说：“这……是……我……女儿……”旁边总会有人笑着说：“你女儿长得真像你，皮肤好，身材也好。”最后来一句委婉的转折，“要是打扮打扮，就更好了。”

　　因为爸妈都很忙的缘故，萧晴从小寄养在爷爷身边，所以每次妈妈抱怨她不会打扮的时候，她就笑着说：“我身上的乡土气息是小时候在爷爷身边混了太久的缘故。那时候，上面穿个碎花小棉袄，下面穿个小裤衩，爷爷说我特好看。”

　　这么一说，岳凌的脸色就会瞬间发黑，扔下句“随你便”，转身出门。

　　萧晴看着她僵硬如白天鹅的脖子，心中不禁窃笑——

　　张叔叔家的千金前几天嫁人了，刘伯伯家的姑娘也被逼去相亲，在那些成年之后因为没有男朋友而被父母逼去相亲的女性同胞们整齐的哀嚎声中，萧晴非常聪明地选择了读研。

　　她故意打扮成单纯学生妹的样子，就是想让爸妈产生“女儿还是学生，早着呢”的想法，而打消“女儿长大了，该考虑婚姻大事”的念头。要是整天穿得成熟性感，爸妈还不以为她是寂寞的大龄女青年，赶紧计划着给她找婆家？

　　都说婚姻是坟墓，萧晴还想自由自在多活几年，谁愿意这么早进坟墓里躺着。

　　萧晴的如意算盘打得倒是响，却没有料到，这次去纽约，就有个坟墓在等着她，还是个为她量身定做的超级大坟。

　　俗话说的好，如果你爱她，就送她到纽约，因为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她，就送她到纽约，因为那里是地狱。很久之后，萧晴才终于明白，妈妈对自己，是多么的爱恨交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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