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的团圆饭两家并一家,大帅的兄弟冯克检也带着家小过寘台来。守云和从云姐妹看到良宴大为惊讶,“这不是做梦吧?二哥!”
良宴坐在沙发里,腿脚不便不能走动和亲眷们打招呼,只得对冯克检颔首,“二叔恕我礼不周全,不能给您拜年了。”
“坐着坐着!”冯克检回过身对大帅道,“这可真是九死一生啊,本以为……到底是怎么回事?”
冯大帅看着灯火辉煌下的儿女们,背手边走边道:“让他们聚聚,咱们到书房说话。”
良宴回来了,南钦才敢正视淑元。到底是自己的孩子,抱在怀里就舍不得松手。淑元养得很好,白胖胖的,吃得多也溺得多,一会儿功夫换了三次尿布。孩子抱走了她就倚在他身边听他说华北的事,因为腿受伤了没法下地干活,只好留在家里给人家做饭。
雅言笑道:“这笔功劳要记在二嫂头上,要不是先前在共霞路预习过,怎么能有那个手艺呢!”
南钦很不好意思,良宴却大度道:“一个好女人,能教会男人什么是生活。”他探手把她揽在怀里,“不过那里太穷,除了玉米糊和咸菜,连窝头都很少见到。我没有机会施展我的厨艺,顶多就是烧烧热水,炒咸菜连油沫子都没有。”
南钦怅惘着,“这么穷,难怪你一眼看上去那么干扁。那对老夫妻要好好感谢,我封了几百块的红利市,找个时候让人送过去。”
从云在旁边打趣:“那户人家有没有儿女?你们不担心二哥被人强押着洞房吗?”
南钦果然紧张起来,细声问他,“你说呀,他们家有女儿吗?”
良宴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有一个女儿,不过几年前就出嫁了。再说我这样的腿脚,谁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瘸子?”
大家嗟叹着,肌腱断裂没什么大不了,有条件的地方做个手术,术后一两个月就能复原。可惜了那个地方医疗落后,不知道旧伤治起来有没有困难,还能不能恢复得像从前一样。
城里有人开始放炮竹,咚的一声巨响,纵到半空中杳杳回荡。起了个头,很多人家都随众了,一时楘州大街小巷热闹成一片。在万家灯火里空军署的人都到了,洪参谋带着一干弟兄来看望良宴。军靴踏在地板上的脚步声脆而响,到了跟前叫声“总座”,整齐划一地行了个军礼。
几位副官都还在,唯独少了俞绕良。良宴鼻子有些发酸,“绕良的身后事要补办,他是家里独子,把他的老父老母接到楘州来奉养,不能让二老晚景凄凉。”他点了点手指,“拙成,这件事你去办。”
曲拙成挺胸收腹,脚后跟用力一并应了个是。
南钦想起守云在德音婚礼上的托付,之前因为自己没有着落,别人的事也不甚上心。今天借着大好机会索性问一问,便请大家坐。看了守云一眼,那丫头拘谨得厉害,南钦笑道:“洪参谋调到少帅身边时候也不短了,过年没有回老家看看么?”
洪参谋起身道:“报告少夫人,家父家母早亡,老家没什么人了,因此并没有回去。”
南钦哦了声,“那夫人和孩子呢?”
良宴古怪地打量她,“他还没有结婚,哪里来的夫人和孩子?”
洪参谋脸上一红,“总座说得是,方将光棍一条,整天都混迹在军中,还没有结婚。”
南钦哦得更长了,她还没哦完,守云因为害羞躲了出去。她也不管,只笑道:“我给洪参谋做个媒吧!女方是墨梯女校毕业,今年十九岁,留校教美术的。等你们双方有时间,相约出去吃顿饭,先沟通沟通再说,你看好不好?”
良宴一听就知道说的是守云,笑道:“门户相当,年纪也说得过去,依我看是可行的。”
男人对谈婚论嫁的事很放得开,“既然总座说好,那就挑个时候见见面吧!”
同僚们立刻闹哄哄说等着喝喜酒,这个年因为笑声变得生动起来。
寘台每年的团圆饭后有习惯,从十一点开始放烟花,一直持续到十二点。南钦扶着良宴出去看,礼花五光十色照亮他们的脸。汝筝抱着妙音站在廊子底下,哀凄地对雅言道:“南钦的命比我好,良宴历尽万难总算回来了。你大哥呢?恐怕已经走远了。”良润是战场上抬回来才咽的气,死在了她怀里,她是一点念想都没有了。
雅言在她肩上揽了揽,抬头看天上一簇簇的火树银花,想起俞绕良,眼里含着泪,喃喃道:“都一样的……”
南钦带着良宴去医院治腿,请了几个洋人大夫会诊,洋大夫操着一口蹩脚的中文说:“治是可以治的,但是耽误了治疗的最佳时机,不能保证一定恢复到以前一样。当然,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请你放心,太太冯。”
大夫安排良宴入院,很快定下了手术日期。手术很顺利,只是要静养。照顾病人方面,南钦坚决不假他人之手,小小的个子,撑起了良宴的一片天。
手术刚结束的时候他很疼,但是不能喊出来,怕让她担心。她坐在他床边握紧他的手,他像在国外时那样揉揉她的头,“辛苦你了。”
“不啊。”她笑着,摸摸他的小腿,“疼不疼?”
他摇头,“不疼。”
她把脸靠在他肩头,“良宴,我觉得我们从来没有这样靠近过,我是说心。你看看,到现在才像平常夫妻,有点相依为命的味道。”
“所以你以后再也不会离开我了,是吗?”他紧紧攥住她的手,“我从来只有你,也许为了惹你生气故意和别人不清不楚,可是我对你没有半点不忠。到眼下回过头看,简直傻透了,不停的试探不停的伤害,浪费了那么多时间。”他侧过身来,灼灼看着她道,“我在商丘的几个月一直浑浑噩噩,每天都做梦,梦见一个穿碎花旗袍的女人隔河叫我。我那时候想,莫非是要我横渡忘川么?越急着回忆越想不起来,可是我知道有个人在等着我。”
她笑着,眼睛里有揉碎的芒,“幸好你回来了,我只怕你要舍我而去,不给我机会说对不起。”她凑过来一点,吻他的嘴唇,“以前是我太任性了,从来没有顾及过你的感受,因为我觉得你足够强大,不需要我的爱。”
“胡说。”他皱了皱眉,“我不需要你为什么要娶你?和谁结婚不是一样,为什么一定要是你?”
她想了想,“因为你受了南葭的托付,来照顾我。”
他叹了口气,“我确实答应南葭照顾你,但是没有听说受人托付去结婚的。”
“那你为什么娶我?”她带着委屈的声口,“我没有祖荫,没有钱,人又小家子气。”
他笑道,“我有祖荫,我有钱就够了。至于小家子气,谁说你小家子气?那是养尊处优的女孩身上才有的味道,那叫富贵气!大大咧咧,狂风骤雨打不趴的是穷人家女孩,你是用来心疼的,不是用来受苦的。只可惜脾气并不像外表这么柔弱,有时候治不住,叫我没有办法。”
“以后不会这样了,我保证。”她的胳膊环过他的脖子,“经过这么多,我什么都不想了,只要好好的过日子,把淑元带大。”
他嗯了声,“你生淑元我没能赶回来,等下个孩子,我一定寸步不离守着你。”
她和他拉钩,“说定了。”
他痞气地笑,“绝不反悔。”
他们唧唧哝哝说话,不觉已经夜色深沉,抬表看看,快十点了。她替他掖好被子,“时候不早了,睡吧!”病房里设了看护的床铺,她退到自己床上,隔了几步远,像火车上的软卧,躺下依旧面对面。
“良宴啊。”她叫他,语气像他母亲,“如果半夜渴了就叫我。”
他微动了动,因为疼,背上全是冷汗,咬紧牙关说:“我困了,想睡了。”
她忙道好,“你睡吧,我不吵你。”
他的腿在四周后可以下地活动,但也仅仅限于不拄拐,要行走自如,还得继续做复健。
春暖花开的时候她推他在花圃间游荡,他现在可以走得很好了,不过不能太劳累,走多了还是有些疼。南钦置办了轮椅来推他,每每这个时候他就一副大爷姿态,淑元来了他还要把孩子放在膝盖上,挥着孩子短小的胳膊说:“姆妈加油,淑元要坐飞机,推得再快一点!”
淑元不再包在襁褓里,穿着小夹袄,可以自由活动。良宴把她高举起来,她欢喜得大声喊叫,四肢像只青蛙,一通猛力的划踢。良宴很高兴,“我的女儿,长大了要成为中国第一位女飞行员。”说着亲淑元的脸,“你说父亲说得对不对?”
那孩子像听得懂他的话一样,咯咯笑出声。父女两个一搭一档很有趣致。
花园里兜了半天圈子该回去了,医院的广场上遇见个熟人,老远打招呼,“哎呀二少呵!”
南钦看过去,是卿妃。穿着暗花高开叉旗袍,曼妙的身姿游移起来依旧像蛇。她化浓妆,血血红的唇瓣,面皮像刮过石灰的墙头,但是遮掩得再好,还是盖不住额角的瘀青。
南钦推着轮椅过去,她立刻对她一笑,“少夫人你好呀。”
南钦点点头,“真是巧,周小姐怎么来这里?”
卿妃呃了声,往身后的医疗大楼指了指,不无掩饰地敷衍,“喏,我有个朋友在这里看毛病呀,看了一个礼拜了,一点都不见好转,不知道这些大夫在捣啥个外国糨糊。”矮了矮身子逗弄淑元,“哎呀,小毛头长得吓(非常)像二公子,嗲咯!”说着对良宴挤挤眼,“二少,你不来白相(玩)么,我那里沙发空着厌趣(无聊)来!”
良宴笑道:“不了,你那里床少,运转不过来,沙发留着派用场吧!”
这是拐着弯说她入幕之宾多,卿妃愣了下,娇声叱道:“瞎讲有啥讲头,啊是要吃生活哉(找打)?”
这时候一辆车开到大门口,车上人络腮胡子满脸不耐烦,喇叭按得震天响。卿妃回头看一眼,仿佛有点怵,很快挥了挥手绢,“个么再会了二少,再会少夫人,再会小毛头噢!”
蛇腰扭得越发快,三两下就钻进了车子里。
良宴抬起头来看南钦,“你听见了吧,我在她那里是睡沙发的。”
她别过脸哼了声,“是吗?我只看到老相好打情骂俏,还是当着我们淑元的面。”她过来抱孩子,轰他起来,自己坐到轮椅里,“你的腿要勤练练,安逸得久了还是不行的。”
他无可奈何地笑,负荷上一个温柔的重量推着妻女往前走。头顶上一群鸽子带着鸽哨呼啸而过,冲向天际,变成若干个白点,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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