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钦工作的那爿洋行名字叫大昌,规模却不大,是做食品的。商定的薪资也不高,一个月八块,甚至不够她以前的一顿饭钱,但是现在来说足够支付房租和日常开销。终于可以靠自己的一双手生活,那种自信真是穿金戴银也堆砌不起来的。这份工每个礼拜有一天休息,欠缺在于工作日上下班时间不定。通常应该是六点下班,遇上紧急业务,那就不能保证几点关门了。
洋行经理委婉地表示了歉意,“因为才开业不久,很多地方不够完善。慢慢进入正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当然女雇员我们也会尽量照顾,不会留到太晚,毕竟安全最重要。”
南钦是个容易满足的人,她倒不在乎那些,时间稍长一点也没关系。自己着急找工作,锦和那里要碰机会,寅初那里说实话她也不想有过多交集,还是自己找,靠着自己的能力,不欠任何人交情,自己心里踏实,腰杆子也挺得直。
她拢了拢写字台上的文件,有些是手写的,要全部机打出来。就像沙经理说的那样,大昌成立不久,雇员不多,有时一个人当两个人使。她倒还好,跑腿用不上她,不过繁杂的小事多一点。打打字,有时做做翻译。老板和底下食品工厂如果要谈买卖,还得派她起草文件,所以她属于全方面服务的文职人员。虽然有点辛苦,可是感觉很充实。为了显得干练利落,她甚至把头发剪短了。那头及腰的长发,养了整整六年,突然没了,轻松之余又分外惆怅,简直不敢直视,匆匆就出了理发店。
现在习惯了,她站在衣帽间的镜子前抚抚头发,齐肩长短,梳起来也方便。镜子里的人气色不错,脸上带着淡淡的笑,领口的别针歪了,她退下来重新别别好。身上这件格子布旗袍是新做的,从陏园带出来的,即便是最素净的也显得派头太大。她跟着唐姐到马路对过的裁缝铺子扯了几尺洋布,衣服拿到后换上,心里真正踏实下来。以前总觉得自己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现在换了行头,穿便宜的料子,连包都是布做的。包的把手用木头雕成圆环,挽在胳膊上,一路走,包袋里的钥匙和铜角子相撞,啷啷作响。
洋行里另一个女孩子叫梅宝,高高的个子圆脸盘,她不在洋行里面做事,前边辟出了个小铺子,她负责售货和食品展示。梅宝是经理的内侄女,做生意有点懒懒的,吃饭却很上心。只要听见她叫“辰光到嘞”,抬头一看必定十一点半,准点准时,没有半分误差。
洋行不设厨房,伙食要靠自己解决。起初南钦跟着梅宝到隔壁摊头上吃辣肉面,连吃了几天实在倒胃口。后来算算中午有三个小时的空闲,家离得又不远,除去来回的路程,把前一天的饭菜热热打发一顿外,还可以有一个小时休息的时间,所以决定往后回去吃饭。
天渐渐热起来了,街道边上栽着法国梧桐,交夏的时候遮天蔽日,连阳伞都不用撑。到家把前后门窗都打开,在穿堂里摆个小桌,边上再放张藤榻,吃完了好歇一阵。这个时候静下来,却怎么都阖不上眼。忙起来一切都忘了,一旦得闲又满脑子乱絮。离婚协议书签了四五天,正式的证书却没有领。那天晚上叫他淋了雨,大概也让他灰透了心吧,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她坚定的要和他撇清关系,他没签字她感觉焦躁,现在他签了,她又空落落像丢失了什么……她拍拍额头,横竖结束了就是结束了,过去的事多想无益,打起精神来好好过日子才是正经。
她在洋行勤勤恳恳地做事,只不过碍于她和冯少帅的一段婚姻人尽皆知,和那些同事们也走得便不大近。这样满好,少了很多麻烦。年轻的女孩子出来工作,周围总有无事献殷勤的人,像她这种情况没人敢攀搭,可以避免了不少的尴尬。
今天还好,下班比较准时。白天长了,六点太阳正是要下山不下山的时候。南钦喜欢这样松散的生活,途径菜场准备好明天的菜,也许路过某个弄堂口,看到有南瓜粥卖,租个碗买一份带回去,一顿晚饭又解决掉了。
中产阶级有中产阶级的快乐,她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有家累,又有东西傍身,手上活络,比唐姐他们过得轻松许多。人到闲暇时,便有兴趣慢吞吞看众生相。一家肉铺门前哄了一堆人,操着苏白的老板娘正叉腰叫骂。大抵是为肉的份量吧!顾客买走了一圈回来理论,据说到别处过了称发现少二两。老板娘不依,一口咬定是客人贪便宜切掉一块,唾沫横飞地骂人是“赤佬、猪头三”。
南钦驻足观望,太阳渐渐沉下去了,铺子里你来我往总是那两句,她也失了看热闹的兴趣。转回身往共霞路走,走到零和路交界处,看见前面一部雪弗兰停着,车门外靠了一个人,金丝眼镜白衬衫,见她过去很快扔了手上的烟蒂。
她有点奇怪,怎么半路上遇见,便问:“这里也有生意要谈?”
他却说:“我在等你。刚从码头过来,想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遇上你,没想到运气不错。”
她笑了笑,“那真巧,幸亏今天没加班,否则倒要白等了。”
他把车门打开,“上车,陪我去喝两杯吧!”
南钦摇摇头,不过看他脸色不好,料想是出什么事了,“怎么突然要喝酒?”
寅初的手指握成拳搁在车顶上,嘴角含着笑,笑却浮于表面,达不到眼底,“今天是我的生日,没人陪我过生日不算,我的一批货还被人扣了。”
她吃了一惊,隐隐升起不好的预感,“怎么被扣了呢?是货出了问题么?”
他说:“都是生丝,能有什么问题!碰到有人作梗,国产的也可以办成走私。”见她怔忡着,似乎也料到了七八分。他换了个无所谓的态度,“扣就扣吧,且不管那些。我在荣顺馆订了位子,好歹是我的生日,卖我个面子,上车吧!”
“是良宴做的么?”南钦感到很愧疚,“是不是里面有什么误会?”
他反而不应了,只是往车内比了比。她立在车门前犹豫,他一手顺势往里送了下,“走吧,我正好有些话要和你说。”
南钦虽和良宴分手了,心里还像没有分家似的。他做些什么,她也免不了同荣共辱。至于寅初这里的事,大约还是与她有关的。良宴小肚鸡肠,到最后一腔怒火殃及寅初,弄得她大大的不好意思起来。
“真对不住。”她红着脸讪讪道,“我明天抽个时间去找他,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
“你别去。”他断然拒绝了,“不就是七八千块钱么,我宁愿放弃这批货,也不能叫你去求他。何况你要是出面,只怕事情更糟。你别放在心上,我自己再想办法就是了。”
南钦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良宴这副睚眦必报的性格根本就是孩子气,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够长大。她低头盘弄手指头,“我想大概还是因为我,真抱歉,我给你惹了这么大的麻烦。”
他笑起来,“你做什么要道歉?这是男人间的战争,和你没有关系。”
男人间的战争不欢迎女人,可是最终的导火索还是她。瞒着她倒罢了,既然听说了,心里总归过意不去。
车子开到荣顺馆门口,有专门的司机帮他们泊车。他引她上楼往包间里去,进门菜都上好了,圆桌正中间摆了只蛋糕,南钦这才想起来自己两手空空光带了张嘴。她难堪道:“你的生日,我什么礼物都没准备……”
他看着她,眼里柔情万千,“你来就是最好的礼物了。”
南钦愈发窘迫,顺口问:“怎么没有带嘉树来?”
“你想见他么?我是怕他来了要吵你,索性没带上他。”他搬开椅子请她坐,“这样,礼拜天我带他过去看你,他也一直念着阿姨呢!没妈的孩子可怜,也许血缘还是有点说头的,他对你特别亲似的,真叫人匪夷所思。”
谈论孩子似乎能让气氛轻松些,一顿饭在寅初叙述嘉树的趣事中过去了,谈到无话可说时沉默下来,终于还是调转了个方向,回到他原先的设定上来。
“眉妩。”他喜欢叫她的小字,他的岳父很有学识,女儿的名字也花过些心思。这声唤包涵了太多,把他所有的思念和隐忍都囊括进去。或许他在婚姻内对她动心是不对,现在不一样了,彼此都离了婚,再也没有什么阻碍了。他在她的凝视里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稳了稳心神方道,“我没想到你工作那么快就找到了,以后有什么打算?大昌洋行规模这样小,时间又不稳定,我觉得不大适合你。倒不如来白氏,我那里正好缺个资料员,活很轻省,薪资也比大昌高,你的意思呢?”
南钦摇头,“我很喜欢大昌的工作,和同事也都相熟了,再换地方我没有那个心力。”
“那总不能一直在那种地方待着呀。”他有点着急,“我是说,你在我的洋行里至少是有依靠的,不像在大昌,恐怕还要被剥削劳动力。”
她不为所动,因为知道进了白氏就跟他千丝万缕扯不断了。她有自己的算盘,决定的事也不愿意更改。马上和他断绝往来面上过不去,像朋友一样偶尔走动是可以的,但是要更进一层绝不行。她垂着眼睫,喝了口茶道:“我手生得很,到底才出来做事,又没有工作经验,大昌不嫌弃我已经很好了。先在那里做下去吧,等熟悉了再图后计。”
他叹了口气,“我觉得你在刻意回避我,就算看在以前的情分,你也不该和我这么见外。”
她还是微笑着摇头,“我知道你担心我在外面吃苦,但是这个没法避免。既然不做少帅夫人,就要学着做个自力更生的人。”
“你好像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他感到挫败,也没计较,脱口道,“我想照顾你,为的也是我自己的心,还我许了六年的愿。”
南钦不想知道他的心,也不想知道他许过什么愿。她说:“现在这样就很好,不要再起什么波澜,让我安安静静过一阵子。”
他忘了她有颗剔透的心肝,她只是不说,其实她什么都知道。寅初把话都咽了回去,突然感到羞惭,似乎操之过急了,吃相那么难看全做在脸上,完全没有必要。已经等了六年,再多等几个月又怎么样呢!
“我送你回去吧!”他站起来道,又莫名其妙补了一句,“白氏的根基不在楘州,这里的生意随时都可以结束,你完全不需要有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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