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第五十三章
陆领回了家,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被尖锐的电话铃声给吵醒。神智不清地揉着眼睛,摸过手表看一眼……坏了,都这个时辰了,伍月笙到埋伏那儿找不着他肯定发飙。一把拍下免提,听见母狮子在里面狂吼,气势小了之后他才敢拿起听筒贴近耳朵,态度良好地道歉:“喊个毛啊你!”
伍月笙又骂一通才算痛快,告诉他:“你别过来了,在家睡吧。我一会儿就回去。”
他们这些常在一起混的,埋伏也不会挑,今天本来就是找个由头跟平时来往少的哥儿几个聚一聚。
陆领也确实没睡足,呆呆地拖过电话机捧在怀里:“那我再睡一会儿再去。”
伍月笙说:“你再睡一会儿都几点了?二半夜的往出得瑟啥?小区门口全是网吧,钻出来一帮小崽子把你撂倒了,你连人都看不清。”
陆领自尊心严重受挫:“谁他妈瞎啊挑我这样的抢!”话筒重重一摔,电话扔回床头柜上,他指着那个静物发威:“敢跟我叫唤,晚上干死你!”重新缩进被窝,喃喃地:“这娘们儿真欠揍……”
正在这时门铃响起,他吓坏了,四脚并用爬起来去开门,进来的却是丈母娘。
“刚睡醒?”程元元心疼地看着他的红眼睛,熟门熟路地换了拖鞋,脱下外套,走进她女儿的家,稀奇地环顾。典型的现代风格装修,白色主调,暖色沙发冷色家电,蓝色保温灯背景的圆角水族箱,一条体型健壮的凶猛鱼类懒懒地在珊瑚石中悠闲游弋,阳台上晾挂着男人的衣服,让人心情激动。从厨房到卫生间到两个卧室,对衣帽间颇有微词:“这太浪费面积了。”
陆领嗤一声:“你那姑娘!等着她浪费吧!亏了我当时没听他们的说衣帽间太大不合理,要不这会儿堆满了还得在卧室加衣柜。”
程元元心说可也是,伍月笙买衣服比人吃饭还勤。从主卧走出来,在门口停住,沉吟着回头再看看:“这屋是不是缺点儿什么?”
陆领报告:“三五去我一哥们儿酒吧了。”
程元元噗哧一笑:“谁说她了!我意思是墙上应该挂个结婚照。”
陆领怔怔地,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提出的这种很诡异的建议。“你来怎么没一说声啊?我这是睡过头,要不这会儿早出门了,你都进不来屋。”
程元元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还说呢。上午打你手机关机,给那个打又不接。你俩啥意思?”
陆领解释自己上午在考试,至于伍月笙去医院检查的事倒是没提。程元元喃喃抱怨,以为这俩孩子打算拿辆破骐达把她的新佳美赖去了。
陆领不由惊叹娘俩思维还真一个形状,伍月笙倒是真提过要用非暴力不作为手段换她车的事。
程元元看看他不太自在的脸色,以为这是着急出去,见她来了又不好意思说。“你要出门就去吧,不用管我。”很懂自我安排地把电脑打开,“我斗会儿地主就去那屋睡了。开车累得腰好疼。”
陆领讪讪地笑:“那你这是特地来送车的?”
程元元摘下围巾坐到电脑前:“我可惯着你俩,还特意送车,谁是谁妈啊?早上你们家老爷子来电话了,说明天和你妈要去立北,找我商量你们婚事。立北那边可不好走了,他们又没去过,我一听还是我过来吧……”
陆领一乐,热切地打断她:“定在哪天了?年前还是年后?年前吧?”
程元元笑:“我这过来不就是挑日子吗?还给你急够呛~”
“啊。”陆领摸摸鼻子:“好玩么。”
“真有不嫌折腾的,还好玩。”口是心非的傻小子。程元元逗他:“恨不得立马昭告天下了是吧?”
陆领僵着表情:“娘儿俩咋都这样式儿的……”最能乱装实在人儿,瞎说实话。
程元元欣慰地笑了笑:“快走吧,本来就睡过头了,再不走伍月笙不打电话过来骂你的。”
陆领刚想说她已经做了。
程元元忽然想起件大事儿,转过身看着他,神情有些严肃:“对了六零,我从九马山过来的。”
陆领说:“哦,去姥爷那了?”
程元元心事重重:“好歹是结婚这么大的事,怎么也跟他说一声。你说那崽子能不能不乐意我?”
陆领心里也是直打鼓:“不好说。”
他时不时就用话磕打伍月笙,可总有越弄越糟的感觉。
上次帝豪来人闹事,对方本来极其猖獗,连现场的警察都敢骂,扬言要让电视台来曝光,看立北的公安“养窑子的不管抓老百姓”。闹得很激烈,程元元在帝豪待了一宿,就和萍萍她们猜这到底是哪路的。结果第二天,来了个男的,说是那伙闹事者的律师,赔了一些钱,这事就不了了之了。上上下下都很莫名其妙。陆领于是借机跟伍月笙说估计可是能是你姥爷给说话了。伍月笙听了只是指责他:“你想点儿啥不好?”
她对这一话题始终厌恶,对屡试屡挨撅又屡挨撅屡试的陆领感到无药可救。
程元元看他为难的模样:“算了。这事放一放再说吧。”挪着鼠标在桌面上找游戏,惊呼一声:“这啥呀满满登登铺一屏幕。”
陆领又气又笑:“她一天得着啥都往桌面上一拖,可倒是方便。那次系统干崩了,C盘一还原全没了,气得,我要不拦着这机器就废了。”
程元元摇着头:“那这还存这么些……”
陆领说:“这都临时放着看的,有用的我都给她备份了。”
程元元同情地看他一眼,颇感兴趣地点开桌面上的图片看,有几张伍月笙的照片,明显是让陆领给恶意PS过,无端端安了驴耳朵猫胡子之类,她边看边骂,又忍不住叫绝。依次浏览下去,一张右下角印着某门户网站LOGO的图片呈现屏幕上。
图片上的男子面容谦和,西装得体,襟口别着一簇艳丽的胸花。应该是某种公众活动的现场抓拍,图片有点虚,却看得清那两只黝黑的眼睛,漆亮如昔,不谙世事一般。
程元元笑,嘴唇僵硬地颤抖:“这人是谁啊六零?怎么存他的照片……”再发不出任何声音,甚至不敢回头,手指蜷在掌中,长长的指甲正抠在最深的那道掌纹上,浑然不觉疼痛。
陆领弯腰在旁边解说得兴致勃勃,还没发现她的异样,笑着说:“全是三五在网上找出来的。这是我大爷家的大哥。有一回给我打电话,三五接的,后来就说他说话声音好听,非要看看人长啥样。我们家人都不怎么照相,有几张相片也是早些年的,在我爸家了。”
后来想起来,网上也许会有照片。当时伍月笙还很缺德地猜测:通缉犯?跟着被网页上显示的TITLE震住了——亚太区金融机构部主管;执行理事;总策略师……
伍月笙汗颜:兼好多份工啊。
陆领一想她那副呆相就好笑:“后边还有一大堆呢。一开始我说我大哥怎么怎么地她还可不忿儿了,后来自己捅鼓在网上搜了半宿照片……”
一滴晶亮的眼泪垂直落在程元元攥紧的拳头上。她凸起的指节现出白色的筋络,手背的皮肤因用力而绷紧,毫无血色,静脉一条条惨绿。
陆领低声唤她:“七嫂?”
耳膜鼓荡着,记忆像开了锅的水泡,剧烈地翻滚出来。
因为户口的关系,他高三下半年才插班进来报考,平日里话不多,一直到毕业都叫不全班级同学的名字。十九岁的他,还不会这么儒雅的笑,相反要比同龄人看着深沉。
只有她知道他多皮。
撬了学校电箱的锁,拉断总闸,因为不想上晚自习。
在广场上跟老头下棋,输了之后把人家棋子儿偷跑。
故意在她面前双手掩住口鼻憋得脸通红,等她紧张地追问怎么啦怎么啦?他才大笑着把她拥到怀里说:我怕你的弱智通过空气传染给我。
她不会骂人,又打不疼他,只好装生气吓唬他,然而常常被他用切指谢罪、引疚吞土等戏法儿反将一军,变成她得去哄他,还要保证以后自己再也不生气。
他会在招术生效后,爱不释手地搓着她的脸,连呼:“傻圈儿,傻圈儿!”
他总是噘着嘴把七元二字连读,邪里邪气地叫她:程圈儿,傻圈儿,霹雳闪电低能圈儿。
他欺负她个子小,幻想能把她像军刀一样折起来,走到哪带到哪。
他自己捉弄她可以,却见不得别人挑她毛病。
数学老师的自行车辐条被整体卸光,只是因为当众说她:这么简单的题都做不出?你以为北大还能收几个朱自清……
此为当年九马山十一中著名的恶劣事件之一,学校怎么也想不到是他干的。他是出了名的尖子生,模考时数学分数比理科生还高,数学老师对他比对亲爹还好。
但他就是不许别人用那种语气说她,她的骄傲只能他来打压。
很普通的早恋剧本,交往了并不久,两个人都已经万劫不覆地投入。
他冰冷,却甘愿在她面前沸腾。她只觉得这个男人哪哪哪都顺眼,虽然表面没动什么声色,可是心里所有倔强都为他变得软弱。那种繁华的缠绵,她几乎就以为是天长地久,却到底在那个炎热的午后,幻化成后半生的梦魇。
夜里惊醒还延续梦中的质问:为什么不回来找我?回答她的,只有女儿均匀的呼吸声。
陆领踱到床边坐下,摸了根烟,在手里捏了半天,才想起点火,慌慌张张去拿打火机,碰翻了水杯,半杯水全洒出来,从桌面线状滴落到地毯上。水杯在桌沿慢慢滚动,他只是看,直到它落地,发出闷闷的坠落声。陆领笑起来:“不对不对,我大爷家不是九马山的,我哥怎么够得着跟你当同学?你认错人了吧七嫂……”最后这个字仓皇地消去尾音。
程元元从没在外人面前这么失态,何况是晚辈,可她的眼泪止不住。他的脸在屏幕上越来越模糊,往事却清淅无比地在她脑中膨胀。他们从见面到最后,不过短短几个月,在一起的时候都是她说他听。那种学生时代的爱情多盲目啊,眼里就只有他这个人,不懂去问他家里的事,他也很少提,一直到要离开,也只说父亲要送他去留学,而他无论如何不能不去。
她从来没记恨过他,哪怕因为他,要跟全天下做对,落魄到立北这个小县城,从衣食无忧变为三餐堪愁,也没后悔跟他在一起发生的一切。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家子姓陆的,怎么就全叫让她给遇上了?
她亏欠伍月笙太多,如果不是她任性,孩子不会跟她吃苦,现在又要来背负她犯的错。
伍月笙说的对,她是自私的,她只想着这是她和他的孩子,就应该要生下来。可是太多事,她都忽略了。陆姓并不常见,在看到结婚证上陆领的名字时,心里其实有过不安,随即嘲笑自己太敏感。都忘了世界上好多事就是无巧不巧。
程元元犹豫着开口:“别告诉伍月笙……”
“别让三五知道这事儿。”陆领与她同时开口,但语气却更加急促。他弯腰拣起杯子,又抽了纸巾擦着桌面的水迹,不看程元元,只默默地收拾自己家,低声说道:“那次我自己去立北找你,说想和三五过下去,你还记不记得当时你要求我什么?你说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三五还要我,我都不能离开她。”
程元元焦急地:“但是现在怎么可能……”
她也知道这样对陆领不公平,但她只能这么阴险。
无法想像伍月笙知道真相之后,对她这个母亲会怎样的鄙夷。
陆领只是说:“我答应你了。”
屋内一片死寂。
他答应了,很勉强的,答应了这个过份的要求。他坐在她面前,很慎重很艰难地抉择了好一会儿,然后告诉她:“好吧。”
她那时就知道,这两个孩子再如何吵吵闹闹,不会轻言分开。
是她一手搓成的感情,她把两个人粘到一起,现在又要求他们分开。陆领说不,她要指责吗?
要教育他们这是乱伦?
陆领说:“现在我想反悔。”
程元元讶然抬头,看见那张年轻却了无生气的脸。
“别跟三五说。”他声音很低,但很坚决:“我想办法解决。”
想反悔呀……
伍月笙撇着嘴,把手机从耳边移开,看着屏幕上通话计时的显示。嗬,难怪电池都热了,害她手心冒汗。但是现在也不敢挂,那边免提开着,一挂断就会出现嘟嘟声。她刚才听见陆领说要反悔的决定,都忍着没当场吼回去,这会儿再让他们发现就太不值了,哪对得起要辛苦把她当傻逼来隐瞒的这俩人!
想了想,摘下围巾,小心地把手机缠好,塞回背包里。出了洗手间,直接开车回家。
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搞定电话。
然后剩下的问题就比较麻烦了。
那个人,她要叫爸爸,还是要跟着丈夫叫大哥呢?
难怪法律上不允许近亲结婚,这么排辈儿很麻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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