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师然已经不在身边了,只有师欣颜坐在床头,愁眉不展的看着我,于是我就想,这一次竟然清楚的记得昏迷前的一切,对于一个记忆时常混乱的分不清真假的人来说,实在不可思议。
然后我问,师然去哪了?尽管我感觉他去了一个不让我找到的地方。
师欣颜说:“他……去见皇上了。”
哦,皇上,据说就是那个和我娘合力生下我的男人。
但是见皇上为什么要避着我?再者,皇上既然是我爹,师然便是皇上的女婿,是驸马爷,去女方家里见家长难道不该带着女方么?我脑中划过这些疑问,这才想到古来今往但凡是下臣入京面圣的,无外乎是两种情况,一种是立了大功,另一种是犯了大罪……
思及此,我连忙抓住师欣颜的手:“师然是不是出事了!为什么那个司徒会亲自来接他?”
师欣颜哀伤无比的望着我,就像我当初望着合欢的那种眼神一样,那是一种比死亡更加绝望的眼神,除非必要,我是不愿意在任何人身上目睹的,那太残忍。
我已经预感到,师然这一去走的是一条不归路,而作为他的妻子,他的不归便是我的末路,这是多么悲哀的事,是悲剧。
我已经做好了最充分的准备,准备听师欣颜告诉我师然上京的真正理由,我想,他一定是为了黎民百姓,因为他是城主,或者他是为了西秦的利益,因为他有一颗看似淡定却闷骚而火热的内心,他装了这么多年一定忍得很辛苦。
然而我想到了许多许多的可能性,却没有想到他只是为了我,仅此而已。
师欣颜应该是做过一番强烈的思想斗争,她望着我的神情复杂难懂,焦虑、担忧、不忍、慌乱,好像调料瓶在她脸上打翻了似地。
我想,她还是需要一些鼓励的,于是说:“你说吧欣颜,这个时候你真的不能再瞒着我了,要是你哥哥真有什么不测了,你会内疚一辈子的,我也会的。”
师欣颜终于抓着我的手,痛哭出声。
她说,师然再也回不来了,他是去送命的。
师欣颜给我讲了一个天大的秘密——我竟然不是宗和帝的亲生女儿。
不过我确实是我娘亲生的,我娘叫今酒,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今酒,我亲生的爹,也正是我的义父,那个和我并不亲厚的男人,阮奉。
原来,在当年今酒被离宫之前,曾经中过一次毒,几乎要了她半条命,毒害她的人正是宗和帝的嫔妃之一,而后被处死,具体是谁已经无所谓追究了,当然,就算不是这个她也会是别人,出来宫斗的早晚都要还的,不是送别人走上不归路,就是被人送上不归路,可能终有一天,今酒也会成为这样的人吧。
而宗和帝是不愿意看到今酒,所以将她托付给遭受仇家陷害而失去生育能力的阮奉。但是武功不算第一也算得上是第二的阮奉,到底是如何遭到仇家陷害的,宗和帝并未过问,那是他的伤心事,有谁忍心当面提及?
其实所谓仇家是不存在的,阮奉只是因情伤身。
当时的他正带着他最好的朋友赶来给中毒的今酒医治,朋友告诉他,要救今酒唯有交欢,必须找一个内功深厚的男子以纯阳之气为其驱毒,但由于此毒实在是太毒了,也会给这名男子造成难以磨灭的伤害,轻者丧失生育能力,重者半身不遂。
也就是说,阮奉很有可能会把命葬送在一个女人身上。
阮奉本可一五一十的将此事告知宗和帝,但他考虑再三又决定保持缄默,一来宗和帝身为一国之主,是不能为一个女人以身犯险的,二来宗和帝也绝不会找江湖上的任何人上自己的女人,所以很可能宁愿眼睁睁看着今酒毒发身亡,也不会愿意戴上绿帽子,三来阮奉早已心仪今酒多年,既然忠义注定难以两全,他也不愿抱憾终身,倒不如试上一试。
阮奉这一试用,可算是试活了今酒,那朋友甚至有些惋惜的说:“早知道你如此耐用,前些年便该拜托你为我试药,说不准现在已经百毒不侵了。”
自然,这都是调侃的闲话,并不能做真。
于外,大家只知道宗和帝在民间的义兄请了得道高人救活了宗和帝的女人,可谓是有情有意,于内,连宗和帝本人也不知道绿帽子已经扣在头上,只是听说阮奉在几日后出宫办事时被人暗算了,动弹不得,只得留在宫外养伤。
今酒大病初愈后,并不知道自己跟了第二个男人,不久后,在她被宗和帝送出宫之际,发现已有身孕,而为她把脉的大夫正是阮奉带来的朋友,所以故意报错了时间,令今酒以为骨肉是宗和帝的。
而此时,正积极复建的阮奉也被朋友告知,他失去了生育能力,同时又告诉他,他留下了一根血脉,也算是因祸得福。
哦对了,忘了说了,这位朋友姓师,正是师然的父亲,继承了师家独有的医道,才有妙手回春的能力,却也因此背负了这个天大的秘密。
听到这里我已经有些不知所措,顿觉缘分妙不可言,原来当初是我师然的爹帮助我爹给我娘下了种,才有了我,我若是不嫁给师然也实在对不起这一场栽种之恩。
至此,我对师然产生了一种宿命感。
话说阮奉带着今酒去了民间后,始终没有越雷池半步,那一刻春宵不过是他一个人的秘密,到死都会烂在肚子里,绝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然而秘密就是秘密,所谓秘密就是迟早都要被揭穿的事情,关键是早还是晚,揭穿的时机是否恰当。
宗和帝最终还是知道了,知道的过程有些曲折。据说是师然的父亲有写日记的习惯,不仅将亲生经历的琐事记录在案,还不忘记录一些江湖秘辛,诸如天启城的城主是怎么将夫人追到手的,又如云州城的那对双胞胎是如何将自己犯下的错事推在对方身上好逃过一顿责罚的,还有他生前最好的朋友阮奉又是如何珠胎暗结的。但是为了防止日记被有心加害师家的人拿去,师然的父亲便用了只有师家人看得懂的密码文字撰写,这样既能让自己的孩子明白当年发生的一切以便言传身教,不至于他们将来行差踏错,又能将秘密完美的保存。
而本文里最大的坏蛋莫珩便在这件事中起了搭桥铺路的作用,虽然他已经失忆了,但是一个人的所作所为是不会因为他的死去或者失忆而改变,就好像即便阮奉去世了,我也依然不会变成宗和帝的骨血一样。
其实,莫珩派云姿来明日城卧底,并非只为了窃取军事机密,还为了挖掘师家不为人知的秘密,莫珩认为任何人都做过一两件亏心事,自然,莫家的人做得多了一些。他不相信师家对于朝廷那边毫无隐瞒,更不相信铲除明日只能用武力这唯一途径,他必须找出师家对朝廷不敬不忠的缺失证据,这样便可不费一兵一卒,将明日城纳为己有。
莫珩的如意算盘打的确实很响,在我失忆的那段时日里,莫珩不仅破译了那本日记上交朝廷,还顺便对师欣颜威逼利诱,他认为师然尚在人间,就凭师家的医术,师然断不会丧命于区区毒药。
接着,莫珩又辗转查到我的下落,师然能找到我,莫珩自然也能找到。
莫珩知道若是我师父不死,我是不会离开镇子的,于是他便制造了密室杀人案件,再将罪责通过匿名信的方式栽赃于我,在官府前去抓我之时,再渔翁得利,将我献给朝廷,以便宗和帝滴血认亲之后人赃并获。
可惜的是,当时的我已经被化名勾刑的师然救走了,他说他姓阮,那正是我爹的姓氏。可能师然也想借用这个姓氏和已经将他抛诸脑后的我再牵扯上星点关系吧,这种想法让我觉得窝心。
但是窝心之后,我却更觉落寞——在离开镇子后,师然一路保护我不受莫珩手下人的迫害,便只好以阮勾刑的面貌示人,直到他终于成功截断了莫珩送上京城的所有消息后,本想带着我就此隐姓埋名过着男耕女织的平凡小日子,却不料他的身份还是被宗和帝派来的探子发现了,京城那边派了司徒亲自押解师然,虽然我已经“死”了,死无对证,宗和帝却依旧咽不下那口气,若师然父亲所说的是真的,师然自然该代父扛下欺君之罪,若是假的,师然的父亲信口雌黄,师然也一样是死罪难逃。
不管怎么说,师然都要死。
这样的认识令我无比绝望,我空坐在床头足足一天,终于耐不住身体的抗议,叫来师欣颜探讨心路历程。
我说:“我很想上京救你哥哥,但是我到现在还搞不清出我到底对他是什么样的情感。他是勾刑,是我喜欢的人,他也是师然,是对于失忆后的我全然陌生的人。你说,我到底该怎么看待‘他’?”
师欣颜说:“那么嫂嫂,对于你来说,是不是想不通这个问题你就不会上京呢?”
我说:“不,我会上京,就算我一辈子都想不通。”
她说:“那不就结了么,他是勾刑,你会去救他,他是大哥,你也会去救他,难道这两者之间有区别么?”
我恍然大悟的看着师欣颜:“你果然看得比我通透。”
她说:“不是我看得通透,是嫂嫂当局者迷了,对于我自己的事,我也是看不透的。”
我说:“是啊,就像我总是看到繁华,却摸不回以往的记忆一样,我总是认为若是找不回我和你大哥以前的感情,就是不完整的。”
她笑笑道:“人不是该向前看么,总是回顾过去,会错失很多东西的。再说,不管是嫂嫂失忆前还是失忆后,大哥都是嫂嫂唯一一个喜欢上的男人,难道这不是命中注定的么?”
师欣颜的宿命论让我重获新生,我决定上京救那个唯一被我喜欢过两次的男人。
而之后我救下师然的过程,其实并不重要了,因为这件事的中心思想是我终于解开了心中的死结,而不是我终于当了一回女英雄。因为就算我和师然双双赴死,也是死得其所,生不能同日,但求死能同穴,人生在世不过就是为了等死,这个等死的过程或长或短,我们便当是少活了几十年,虽然短暂却活的比别人都精彩,这便足够了。
还记得那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我终于到了京城,经过曲折的过程来到天牢里,和师然相拥在一起。
他说:“我心里希望你不要来,可我知道,你会来。”
我说:“我爱的男人愿意用生命换来明日城的安危,我自然也愿意用生命陪他一程。”
既然师欣颜和师云都并非是师家的骨肉,也因为要制衡西秦的局势而不能将明日城连根拔起,宗和帝最终还是愿意成全师然以一命挽救一座城的大无畏精神的,而我的到来也算是正中了宗和帝的下怀,经过滴血认亲后,我也被如愿以偿的打入了天牢,宗和帝允许我和师然在此共度一宿,主要是因为我觉得不能以已婚的处女身份到阴间见我的祖祖辈辈们,实在愧对先人的教导。
至于我娘,她已经被宗和帝永远的关了起来,美其名是冷宫,实际上却是永无休止的折磨,宗和帝既不忍心杀了我娘,毕竟她也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我爹那啥了,但宗和帝也不甘愿忍气吞声,只好用后半辈子的时间对我娘进行爱的折磨来纾解这口怨气,所以说爱情是把双刃剑,爱之,恨之,爱之深,恨之切,无爱便无敌,无恨便无畏。
我人生里第一个旖旎春宵,竟然是在天牢中度过的,师然出力不小,可能是大限将至了,他雄风大振,着实不能小觑。
但是翌日迎接我们的却不是斩首之刑,而是逃之夭夭。
我娘也不是省油的灯,她暗中安排好了退路,将我们救了出去,对外只宣称我二人已经丧生于忽而烧起的那场大火。
那场大火真的很大,不但烧死了无数死囚,还连累了许多守卫。
而我娘也应该是意识到自己早了极大的罪孽,于是也没怎么挣扎,很快在宫中服毒自尽了,听说这一次宗和帝一样重金悬赏民间能人义士前来相救,然而却无人敢摘皇榜,追根究底,大抵是因为有了阮奉的前车之鉴,纵使有第二个阮奉和第二个师家人,也是不敢揽下这个差事的,更何况这世界上只有一个阮奉肯为我娘牺牲,难得有情郎,只是赴黄泉。
在得知我娘去世消息的那天,我和师然已经被人送出了京城,无力回天,听说宗和帝几乎疯了,不仅杀了全班太医,就连我娘宫中的宫女、太监也一并陪葬。
宗和帝对我娘用情之深也是世间少有的,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情感,然而伊人已逝,佳人难再得,这世上什么药都有就是没有后悔药,今朝有酒今朝醉,没了今酒,他此生再无可醉。
我想,我娘和我爹在九泉之下,应该重逢了。
多年后在我跟孩子们讲起这件事时,还不忘教育他们何谓“真爱”。
我说,这世界上有两种真爱,一种来自有权的人,往往是通过牺牲别人的性命来证明自己的痴情,比如宗和帝,还有一种来自无权的人,身无长物,唯有牺牲自己的性命来换取心上人的数年光阴,比如阮奉。
而这世界上最幸福和最不幸的女人,都是今酒,她既经历了前者的宠幸,也得到了后者的付出,既承受了前者的毁灭,也顿悟了后者的难得可贵,只可惜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最终都没有与她共进退,所以她是幸福的,也是不幸的,是典型的身在福中不知福,在最不幸的时候领悟到自己曾经幸福过,在曾经最幸福的时光里一度认为自己是最不幸的,最终只能叹一句造化弄人,不过是被命运摆了一道。
孩子们都没听懂我这番话,这不赖他们,我自己也没懂。
再后来,当我和师然的大儿子年满七岁时,宗和帝驾崩了,与我娘合葬。
抚菊东篱下,怅然望京城,我叹了一口气:“希望以后再不会有今酒了,也不会有宗和帝。帝王将相本不该为情所困,有权的就该迷恋权势,何故贪图爱情呢。”
师然说:“娘子此言差矣,人生在世要是没了情,便是行尸走肉,宗和帝也是至情至性之人,只可惜当权者的爱情更不易得。”
我沉默不语。
他又说:“菜都烧好了,孩子们也吃过了,娘子何时陪为夫用膳?”
我“哦”了一声,和他手拉手的往屋里走,边走边说:“得宠尚需思辱,居安也要思危,我看得从现在就开始培养孩子们的人生观和爱情观,以免将来为爱所苦。”
他道:“娘子所言甚是。”
娘子所言甚是,夫君此言更甚是,我决定今晚就告诉孩子们,以娘子的话唯命是从的夫君,才是好夫君,男孩们的要多向他们的爹学习,女孩们要多向当娘的我学习,时刻准备,以培养优秀的另一半为终身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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