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我答应你,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他微笑着揉乱了她的头发,“婴婴,咱们的婚事定下来之后,我就把财政大权郑重其事地移交到你的手中,怎么样?”
她嫣然一笑,“好!”
他不避旁人,突然搂住她,“老婆,你说话可要算话。”
“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她脸色绯红,望着服务生打包之后高塔般的一摞饭盒,说:“这些带回酒店的房间,吃的时候要热一下才行。”
“不,这些菜你带回宿舍吧。”
陆婴婴没来得及问原因,何迪非却沉默不语了。因为服务台正对面的电视机恰巧播报整点新闻,而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过去——“据新华社最新消息,我国驻海地维和部队成员在此次地震中,现查明有8人下落不明,遇难者名单如下。”
画面停留的时间较久,她清晰地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名字位于第三行第二列——何锡尧。
这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陆婴婴不可置信地揉揉眼睛,却仍见到仿佛定格的相同画面——名字外围的黑框,是如此的刺眼和苍凉。
服务生将信用卡交回给何迪非,他却毫无反应,双目直勾勾地盯着电视荧屏发愣。
陆婴婴只得代他接了过来,暂时收进自己的口袋。她无法开口,也清楚此刻说什么话都是轻若鸿毛。死亡,像一道如影随形的魔咒,已经让小小年纪的她尝够了苦头,如今却又恬不知耻地跑来滋扰她最心爱的人,让他经历失去手足亲人的痛楚!为什么?
空气仿佛凝滞了。
无论问出多少个为什么,回答她的也只是一片虚空飘渺。
她扶着他的手臂,走到了电梯口。服务生追过来提醒他们打包的饭菜没有带走,她摇头说不要了你们自行处理吧。
电梯门打开,她和他一同站了进去。
掌心不断沁出的凉汗提醒她,不能这么一直闷不作声。然而,他眸中的黯然冷淡,让她不知从何说起。突然,他攥起拳头,指关节咯咯直响,她明确地感觉到她握着的这条手臂肌肉完全绷紧的状态。直到他重重地砸向电梯内壁时,她终于有了反应——
“不要这样!”陆婴婴使出全身力气抓牢何迪非的手臂,不允许他再折磨自己。
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似哭非笑的表情,“上星期我还和大哥通过电话,一个活生生的人说没就没了……为什么?为什么会是他!什么人在做天在看,都是自欺欺人!他们明明是去执行维和任务,是去帮人的,当他遇险的时候为什么就没有人可以帮帮他啊?!”
“那是地震,是意外……。”
“笨蛋!他是个比我还笨的笨蛋!我早就说过让他不要凡事都冲在前面,他就是不肯听——老头子说屁话也当圣旨,把自己儿子送上绝路的人全天下只有一个!”何迪非的情绪明显失控,目眦尽裂的样子近于疯狂的边缘,“现在怎样,啊?何锡尧,哥,我叫你拼命,现在连命都没了,还怎么做你的急先锋做你的排头兵带头人,大笨蛋!”
“迪非哥哥,你冷静一点!”陆婴婴紧紧抱住他,自己几乎站立不稳而跌倒。
“我冷静不了……婴婴……先是我妈妈,然后是我哥,全世界对我好的人本来就少,他们为什么一个接一个地抛下我……。”
“你还有我!”
他像是反应过来了似的,狠狠地箍住了她的肩,“答应我,以后不逃跑了好不好?你要是再丢下我一个人,我肯定活不下去!”
“我会的,迪非哥哥。”他身体的全部重量都靠过来,她快要撑不住了,却仍咬牙坚持着,“我二十二岁生日那天,咱们就去注册结婚!”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谁失信谁是小狗。”
叮——
电梯停在了一楼,何迪非神思恍惚,陆婴婴使出浑身解数,半拖半拽地将他弄到了饭店外面。她扶着脚步踉跄的他,径直走到路边,拦下了出租车。“师傅,先回锦江酒店,然后直接去机场。”她说完这句话,转过脸,恰好瞧见他眸中的泪光。
“婴婴,你会陪着我么?”他阖上双目,轻声问。
“我会。”纤细微凉的指尖轻轻抚上他的脸颊,为他拭去的泪水的同时,她说,“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一直在你身边,赶都赶不走!”
他虚弱地点了点头,“婴婴,现在,我只有你了。”
飞机抵达Q市时,已是深夜。
何迪非和陆婴婴走出机场,迎面遇到了前来接机的程华章。陆婴婴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三人上车后相对默默,一路无话。
大前年冬末,何永铮做完手术,何迪非为了让父亲能够在一个环境优良的地方静心养病,便与租客解除了合约,将郊外毗邻Q市森林公园的一套复式旧公寓收了回来。他找工人做了重新装修,又简单拾掇了一下,通了半个月的空气,全家人住了进去。小区虽然略显陈旧,但环境绝佳、空气极好且配套齐全,是个适合养老的去处。
汽车缓缓驶入地下车库,何迪非总算调整好了情绪。
“华章,家里现在都有谁?”
程华章停好车,说:“伯父情况不太稳定,我妈和我哥都在。还有养老院的洪医生,大哥出事……出事之后这两天,洪医生一直都住在咱家。律师每天白天都来。还有,大哥部队的领导也来慰问过。”
“哦,这样啊,我和婴婴暂时不走,房间不够,不能留洪医生在家住。”
程华章会意,“虽然做完手术伯父恢复得还不错,但洪医生说他身边一时半刻都离不了人……。”
何迪非微微点下头,“不管怎样,请他走,你来安排。”
“行,我知道了。”程华章解开安全带,扭过头看着后排座上的两人,“迪非,婴婴,你们不用担心,我会安排好一切。”
“辛苦了。接下来的事情全部交给我——”何迪非握住了陆婴婴的手,才发觉她的手比自己的手冰凉得多,“我真是粗心,你穿着南方过冬的衣服就回来了……。”
“没事的,我没那么娇气。”陆婴婴淡淡地答道。
何迪非揽过她的肩,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遇见你真是万幸。”
地下车库的电梯已经停用,三人从消防通道走上了五楼。刚到门口,程华章忽然嘱咐道:“迪非,待会儿你尽量好好跟伯父说话,他不爱听的你千万不要讲出口。尤其是关于锡尧大哥的事情……。”
“我自有分寸。”
但是,何迪非食言了。他前脚迈进门槛,后脚就箭步如飞地冲到了客厅,连声爸都不叫,直直冲着何永铮大吼起来:“这回你满意了吧?”
程丹青和程华章一左一右拉住了暴跳如雷的何迪非。
宋纪敏搀扶着何永铮,一边埋怨道:“迪非你这个臭小子,胡说些什么啊?”
陆婴婴伸手去抓何迪非的手,却落了个空。他处在气头上,不吐不快:“你说说你干的好事!我哥就这么冤枉地没了?啊?异国他乡,尸骨无存——要不是你,他现在肯定还好好的——十八岁参加高考的时候他是那么意气风发地立志要考上航空航天专业,而你呢?非让他参军,走你的老路。他尽心竭力地帮你完成理想,你却反过头来搅散了他的好姻缘!如果不是你的顽固不化,我哥他现在有妻有儿,不会这么惨,死了连个守灵的人都没有……。”
啪!
一计响亮的耳光落在何迪非的脸上。
陆婴婴一怔,看过去,发觉何永铮动都未动,但是离他们最近的宋纪敏已是怒不可遏。“你认为你爸爸不难过吗?你认为锡尧出事是大家伙愿意看到的?迪非,这种时候,你是不是应该别犯浑,应该收一收你的怒气?家里都乱成一锅粥了,你还要来添堵?”
“宋姨,你不明白我有多恨——”何迪非左脸上的指痕红得刺眼,但他理都不理,“要不是我爸一意孤行的家长制,我哥就不会牺牲!”
“你……你……。”何永铮像片秋风肆虐中的黄叶那般,身体不自觉地抖动着。
“我什么?”何迪非越发怒火中烧,“幸好我没有听你的话,所以我现在还能活着站在这里——”
宋纪敏搀住何永铮,脸却仍看向何迪非,“我自从嫁给你爸爸成为你和锡尧的继母,从来没有冲你发过脾气,今天失手打你,你如果想怪我随你去。但我想告诉你,即使你骂上三天三夜,也不能换回锡尧的生命。不如就此安生些,想一想后事怎么料理。”
何迪非不做回应,眼眸里浓重的恨意并不是几句劝解就可以消除的。
程丹青突然插话:“妈,锡尧的后事还有我和华章呐,您别担心。”宋纪敏叹口气,“亲兄弟都指望不上,你们俩又算什么啊?”
“恨吧……。”
“啊,你说什么?”宋纪敏疑惑道。
“你恨我吧……。”何永铮忽然开口了。他微微弯下腰抓起沙发旁侧的拐杖,缓缓行至何迪非正对面,“我知道你和你哥的感情最好,遇到大事的时候你更喜欢向他征询意见而不是来找我。或许,你们的兄弟缘分远远超出你我的父子缘分吧,所以才有了这么个局面。锡尧走了,我能理解你的痛苦。说说吧,怎么才能解恨?你想怎么惩罚我都行,都依你……。”
宋纪敏掩嘴低叹:“老伴儿,你胡说八道什么啊?”
何永铮的一番感慨,听得陆婴婴脊背发凉。不身临其境不知道,原来他们父子之间隐藏着如此深壑的鸿沟。何锡尧遇难只是一个导火索,许多年来的积怨,全部在此刻激烈爆发了——她连忙于何迪非身后重重地扯了扯他的衣襟,声音低得近似耳语,“迪非哥哥,伯父经历了丧子之痛,不会比你更好受……。”
程丹青和程华章也纷纷使眼色,想让何迪非别再继续折腾下去。
然而,何迪非心内钝痛,岂肯轻易善罢甘休,“惩罚?这词怎么怪里怪气的,该不会又是什么行政文书的专业用语吧?打官腔打了几十年,不腻歪么?你对妈妈、对大哥、对我,始终是一副高高在上的领导姿态,凭什么?你凭什么?!”
“我生你养你,难道就是因为要还上辈子欠了你的债?”何永铮问。
“你不欠我,你欠大哥的你永远都还不清!”何迪非咬牙切齿。
何永铮虽然恼火,却不再如以往那样有底气了。他颤颤巍巍地退了两步,觉得头晕,便坐回沙发上,“你这样闹,锡尧就能死而复生?”
“我……。”何迪非还要继续指责下去,客房门倏然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陌生人。
程华章连忙上前,“洪医生,不好意思,吵到您休息了。这位是我哥何迪非,伯父的小儿子。”
“哦——”戴着金边眼镜斯文气十足的洪医生看都不看何迪非一眼,信步走到了何永铮身前,躬身问道:“老首长,您觉得哪里不舒服?”
何永铮抬手摁在胸口,“稍微跳得有点快,不打紧。”
洪医生点点头,直起身,犀利的目光透过镜头正对上何迪非的双眼。“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有多大的火气,我都不允许你这样对待一个高龄的病人!我郑重提醒你,手术后,老首长的血管很脆,倘若情绪过于激动,很容易引发心梗。”
何迪非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洪斌,我答应过你不会动怒,我记得的。”何永铮拉了拉洪医生的袖口,“我这小儿子和他女朋友一回来,今晚你怕是得回单位了。雪天路滑,你开车要多加小心。”
洪医生笑笑,“老首长,我向来是个稳妥的人,您还不放心我?”他重新检查了一遍茶几上药箱里的药,遂准备告辞,不忘叮嘱着宋纪敏,“阿姨,这几种药您都清楚,剂量和服用时间不变。我再给您放下这个丹参片,如有突发状况可以和硝酸甘油一起含服。”
宋纪敏说:“行,我记住了。”
医生和两老对话的同时,程丹青和程华章已将何迪非挟持出了事态漩涡中心地带。陆婴婴跟着三个大男人,一块儿进了厨房。谁也不肯先开口说话,都这么傻傻地站着,气氛清冷。
渐渐的,何永铮消了气,在宋纪敏的温言劝说下,终于答应回房休息。
安顿好两位老人,洪医生也礼貌地道别离开。
程华章一直试图开导接近崩溃边缘的何迪非,却怎奈对方油盐不进、毫无起色。而一向火爆脾气的程丹青却一反常态,他神情淡然,邀请陆婴婴到客厅,两人分别落座。
“你能来,我们很欣慰。”
“不必客套的,丹青哥。”她双手交握在一处,眼底写满疲惫,“我虽然和锡尧大哥只见过几次面,相处时间不长,但我很敬重他。他是好人,他不该……就这么离开我们……。”
“好了,不再说这个了。老爷子和迪非都很伤心,咱们得做到不继续给他们增加痛苦。”
“嗯,我明白。”陆婴婴擦掉了眼泪。
程丹青停顿片刻,叹道:“说实话,我们都没想到迪非能找到你。本来以为这封律师函无处投递,谁知冥冥中自有天意。你是现在打开还是等到明天?”
“什么律师函?”陆婴婴诧异问道。
“是关于锡尧在今年十月份于律师事务所立遗嘱的相关注意事项。”程丹青深深吸了口气,说,“他似乎预感到自己会遭遇不测,所以遗嘱内容每个亲人都涉及到了,婴婴,也包括你。”
“我?”
“是的,在他心目中,你一直都是他的亲人。”
“呃……我想起来,第一次见面时锡尧大哥问我认不认识一个叫方静璇的人,我当时很迷糊,但后来细细琢磨了一下,这件事绝不是空穴来风。迪非哥哥说过,我跟一张旧照片上的女孩长得很像,就是那个跟锡尧大哥谈过恋爱的女孩……。”
“事情我是听说过,不过具体细节是个雷池,我妈虽然知情,但她从来不和我提。”
“我明白,现在这种时候,就更不能提了……。”陆婴婴问,“我只是在想,莫非是因为我长得像锡尧大哥的初恋女友,所以他才会在遗嘱里提到我?”
“也许吧。”
程丹青从文件夹中找出一个雪白信封,陆婴婴按捺不住满心疑惑,小声问道:“关于我的那部分写了什么?可不可以事先透露一下?”
“我们不清楚。”程丹青将信封递给她,“你自己看吧。”
陆婴婴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一目十行,大致浏览过之后,她惊诧不已,腾地站了起来。
“我与锡尧大哥素昧平生,他为什么要送我一套房子?太贵重了,我不能要!”因为这封律师函的内容太过出乎意料,她的声音失控,吵到了在厨房里打嘴仗打累了又开始和稀泥的何迪非与程华章。
“什么?我哥送你一套房子?”
何迪非大步流星地转回客厅,陆婴婴把手里的律师函递给他看。
透着律师事务所水印的信纸上,赫然打印着两行标准宋体字——“本人此次出国执行任务,凶多吉少,也许会遇险,现特立遗嘱如下。我有一套坐落于Q市海滨路181号宇黎大厦1205室面积98.5平米房屋,赠予陆婴婴继承。”
陆婴婴说:“除了有锡尧大哥的亲笔签名之外,还附了一份公证处的证明文书。太怪了,我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把房子留给我?迪非哥哥,你帮我向律师咨询下意见,看这事怎么处理。”
何迪非自言自语:“他什么时候买的房子,我压根儿不知情。”
程华章看看身旁几人的脸色,忍了半天还是没能忍住,轻咳两声后脱口而出:“那个……那个,买房子的事我知道。”
“浑球,知道你还瞒着我们?”
“就是——我天天在外头跑案子,个把月不教训你就皮痒了是吧?”
见何迪非和程丹青纷纷拿杀死人的眼神瞪向自己,程华章连忙解释:“哎,你们听我说啊——我八月中旬的时候不是在珊瑚大道看中了一处商铺嘛,向你俩借钱都不借给我,只好去找锡尧大哥。可偏巧那时他正好准备付全款,就没钱再借给我了。房子,呶,就是信函上提到的这个地址。他签购房合同的时候请我帮忙参谋了一下,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何迪非攥着信纸,嘴唇颤抖地说:“他早就预感到自己要出事……。”
“也就是说,买完这套房子锡尧就随维和部队出国——”程丹青皱紧了眉头,“前后不到两个月,这件事真蹊跷。”
“不管怎样,我是不会接受这份馈赠的!”陆婴婴脸色苍白。
“是你的就是你的,何况又是锡尧生前的心意和愿望,为什么要拒绝?”程丹青乜斜了发怔的何迪非一眼,“婴婴,或许你跟何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照我说,是血缘关系也说不准——流落在外的私生女,挺传奇……。”
“放屁!!你那么有想象力怎么不拍电影去?!”
程丹青没料到轻轻巧巧的一句调侃惹恼了何迪非,“我只是随口说说……。”
“随口说说?你怎么不编排你自己啊!”何迪非怒目而视,双眼血红,“程丹青你个煞星,关键时刻你不帮忙也就算了,还要在落井下石之后再补上一脚,没你这么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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