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瞬间她推翻了自己的理性,决定等待杰明归来,她的心随之充实而平静,从上海餐馆出来,三人都有些意犹未尽,邢绮菲建议去河边找家冰淇淋店,在水边吃着冰淇淋乘凉。乘凉这个词带来过去生活的气氛,庄亚文笑了,却有些惆怅,连西西里都能体会他的心情的复杂,于是她一手挽住爸爸一手挽住妈妈,他们仨从莱富士金融中心沿着新加坡河一路散步去驳船码头,这一幅从外人看来是和美的三人行图景本质是虚假的,但是邢绮菲不愿去感觉,她的思绪有些飘忽。
已过农历八月,在上海正是天高气爽的秋日,傍晚后凉爽的秋风已经有凉凉的锋芒,那些秋天的傍晚,她和庄亚文在家门口马路散步,在邻居眼里是一对甜蜜的小夫妻。他们住在西区永嘉路一带,虽然是一间狭小的亭子间,但门口的马路树影婆娑,行人稀少,旧洋房藏在弄堂里,与闹市咫尺之遥,那正是她赋闲在家的八十年代初,他们也结婚五年,仍然不想生孩子,最初当然是为邢绮菲保住舞蹈的青春,后来是为庄亚文前途未明的出国路,他有同行在香港探亲时遇上新加坡交响乐团去那里招人,轻而易举便考上了。于是庄亚文准备跟随同行脚印,去新加坡乐团谋职,诱人的前景是,那里拿年薪,一年薪水以他当年的低工资也许一辈子都挣不到。
筹措担保费、准备录音带、收集关于他的乐团演出报道、以及音乐界知名前辈的推荐信,这在当时竟也是颇费周折,庄亚文本是个生性懒散随波逐流的上海弄堂男人,他在上海乐团坐乐队,无论如何也是一份闲职,但邢绮菲不肯让他闲下来,邢绮菲已年近三十,八十年代的邢绮菲陡然失去了人生目标,她的身体一度垮下来,她患上了心肌炎,频繁的早搏令她脸色苍白,她一时看不到自己的未来,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庄亚文身上。
庄亚文是典型的上海丈夫,他告诉邢绮菲他是为她出国,那时候,他可以为她做一切。他们就在傍晚的散步时分讨论他们的家庭大计,他们习惯了在马路上讨论重大事情,隔墙有耳,他们狭小的亭子间只能谈论些柴米油盐的琐碎家务。那些秋天的傍晚,邢绮菲挽住庄亚文的胳膊,漫步在家门口的马路,细细讨论庄亚文出国路上可能面临的每一个障碍,邢绮菲虚弱的身体开始有了活力,苍白的脸庞被希望照亮,她持续不断地给庄亚文打气,甚至对他发脾气,
因为庄亚文的优柔寡断,他不舍得也不放心把邢绮菲留在上海。
后来,在婚变的日子,这些傍晚也曾在邢绮菲心头浮起,她感受到了人生充满讽刺的无常,心美的断言也曾是她的疑问,她经常问自己,如果不来新加坡,他们的婚姻是否得以保存,是否自己一手把庄亚文从庸常但也是平稳的上海弄堂生活推出去?是否动荡的异邦生活也造就了婚姻的动荡?总之,她是否在自食其果?
现在已是晚上八点,阳光消失了,夜幕降下之前,是一层薄薄的暮霭的纱幕,被薄暮罩住的景色和心情变得柔和。河边吹来的风仍是粘腻的,新加坡的潮湿比炎热更令人难以忍受,而且她是以如此恒常一成不变的潮湿炎热折磨你的神经,然而,无论气候有多么不尽如人意,十三年过去了,他们应该适应了,现在他们走在河边,已不再抱怨气候。
狭窄的新加坡河岸边是金融区的高楼,华丽的现代建筑,然而古老的码头仍然保留着,罗伯森码头,克拉码头,驳船码头,古旧的木板路,废弃的帆船,但那也是用古老风格包装的夜生活场所,比起金融区的豪华蓬勃,码头酒吧颓废迷狂。这时,驳船码头迎面扑来的音乐充满醉生梦死的激情,庄亚文有几分担忧地看看西西里,对邢绮菲说,记得吗,刚来第一年我们来过,很奇怪保守的新加坡竟有这么开放的夜生活。
是,你马上关照我,这里不是我们来的地方,邢绮菲站下来,定定地望住眼前的快乐情景,却有些不快乐,不可思议,这样一个释放热情及时行乐的地方他们只来过一次。
如果预知出国后的生活是这么乏味毫无新意,她还有勇气来吗?她又开始问自己。
那时候我们一无所有,要在一个新地方起步,年纪却不小了,庄亚文以为邢绮菲在责怪自己,辩解到,那时候我们都是一人打几份工,乐团之外还要教课,每天除了睡觉吃饭就是工作,我们来了两年就买房了,一起去的同事中就数我们的房子买得早。
那又怎么样呢?我们买了房子却失去最好的时光,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替代好时光呢?邢绮菲这么问道却立刻缄口,这是开始吵架的引言,那几年忙着攒钱买房买了房又忙着还债,同时他们有了孩子,似乎是到了国外反让她看清了日常人生艰辛黯淡的本质,是她推着庄亚文去新加坡,她当时憧憬的生活好像不是这样,但应该怎么样她也不清楚。
工作,买房,并没有错,可她为何这般压抑?
—她过不来只为生存活着的日子,可是自从到了新加坡她几乎无法与庄亚文平静讨论关于他们的生活,一交谈就变成吵架。
讽刺的是,他们搬到自己舶房子不久,庄亚文比她先找到新生活的动力,同乐团的长笛手追求他,他后来用邢绮菲的话来回答她对他的指责,我们的夫妻生活不是已经行尸走肉了?我们不是已经互相麻木?现在,她对我有感觉,我很幸运,还有女人对我有感觉。说这句话时,庄亚文是恶狠狠的,邢绮菲捂住耳朵,离婚是她提出来的,她叫他快快搬走,她先要顾及自己的自尊心,她不能容忍居然是庄亚文先背叛她。然后,直到和庄亚文离婚,她才算结结实实为生存活了一把,甚至,连埋怨的对象都不给她了。
邢绮菲兀自走在前面,现在和庄亚文之间能交谈的也就是女儿的事了,关于过去不谈最明智,他们对自己都有许多悔恨,但一说出口,竟变成互相指责旷然而庄亚文现在被眼前醉生梦死的情景烦恼,他到底没有忍住他的担忧,他对邢绮菲说,也许这里的气氛不太适合西西里,他们正好走过一家比较疯狂的酒吧,黑人乐队站在门口,强烈的节奏令过路的西方旅游者跟着摇摆起身体,一位穿露脐装的亚洲女子合着节奏扭臀摆腰,丰满的臀扭动得像在海浪中颠簸的岛屿,旁边的男人们兴奋了,他们撩起自己的T恤衫像女人一样在肚前打了个结,裸露出自己的肚脐眼,嘴里反复嚷嚷着,啊啊,夏天已经来了!夏天已经来了!
夏天?在新加坡听到夏天这个词竟有几分突兀,这里终年酷暑炎夏,所以反而不再有夏天的说法,夏天是相对于冬天相对于其他季节存在,它本是个最自然和欲望一般本质的词语,然而住在一个从年头到年尾高温不下的城市反而失去了夏天的感觉。
“夏天”成了陌生的词语。
邢绮菲惊异地也有几分惊喜地看着这些也许是来自遥远的寒温国家的旅游者对于炎热的喜悦,颇有些心情复杂地感染着他们的与身体一般热的欲望热度。
转眼乌云遮住天空,雷声隆隆,由远至近,河的上空闪电激烈狂暴地将乌云撕开几道刺眼的。口子,霹雳声接二连三炸响在头顶,宛如兵临城下,一个驯服于文明秩序酌城市,却无时无刻不在经受大自然暴戾的巨变,没有比新加坡的气候更具有戏剧性的突变和威胁,这里的雷真是雷霆万钧,轰响着毁灭一切的力量,城市刹那间寂静无人,咸了空城。
河边餐桌一片狼藉,人们都朝街边的店内躲,邢绮菲扯着西西里,西西里扯着她父亲,三人小跑成直线进了一家冰淇淋店。邢绮菲为女儿要了一“船”冰淇淋,四五个颜色不同的冰奶球堆积在小小的船型的容器内,浓浓的巧克力酱像一层厚的泥浆盖住了冰淇淋的妖艳。
邢绮菲要了三个盘子三把叉子,当然一她只是象征性地尝一两口,为了满足西西里想要与父母共享的心愿。但庄亚文却把盘和叉推到一边,一边道,—样的冰淇淋,在驳船码头可是贵多子,有几分责备的意思,尽管是邢绮菲付费,但庄亚文的节俭习惯,令他仍然不习惯在昂贵场所消费,虽然他如今住在洋房开着马赛地。
邢绮菲摇头一笑几分无奈,想起刚来第一年她怀孕时,那是早期不知道启己有孕的日子,星期天与庄亚文去逛shoppingmall,突然很想吃冰淇淋,庄亚文要把她带到坐落在商场地下室的小贩中心,她却走进二楼的咖啡室,庄亚文说咖啡室的冰淇淋比小贩中心贵几倍,但她一屁股坐在咖啡室软椅上再也不肯起身,那时候的她不仅嘴馋冰淇淋浓郁的奶香,还渴望咖啡室幽静放松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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