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总也不见暖和,于是玉恒就总也不得出门了。
容少珊连自己都管不好,对待玉恒,更是伺候得一塌糊涂。他不会拆洗棉衣,玉恒的开裆裤经过了大半个月的拉与尿,已经臊臭得不能闻,屁股因为总也不干净,所以也红肿了。容少珊看出外孙子比野狗还脏,便出门又给他买了一身棉衣棉裤,然后将个大瓦罐子装了水放到小炉子上,他像煮汤一样,把玉恒放进了瓦罐子里。玉恒自己坐在热水里泡着,他守着一桶冷水坐在一旁,隔三差五的瓦罐子里加一瓢凉水,以免水温太高,真把外孙活活煮熟。
玉恒洗澡,更衣,被姥爷剪去了长头发。然后祖孙二人坐在一铺热炕上吃晚饭,晚饭没有饭也没有菜,是一盒蜜三刀之类的甜点心,配着一大壶苦茶。玉恒专心致志的啃着点心,点心太甜了,齁得他吭吭的咳嗽。容少珊一直提防着他会向自己闹着要妈,然而他一共只要了两次,第二次没要来之后,他就像把妈忘了似的,再不要了。
“等春天。”容少珊向外孙许愿:“到了春天,姥爷领你上街玩去!”
玉恒低低的“嗯”了一声,又就着容少珊的手喝了一口茶。他的脸瘦了一圈,额头上还有几道抓伤,不是容少珊打了他,是没人给他修剪指甲,他那小手在不知不觉间就长成了爪子,自己抬手挠痒痒,结果一下子挠破了脸上的嫩肉皮。
因为新棉裤没有被容少珊立刻剪成开裆裤,玉恒自觉着不冻屁股,就自作主张的又跑出了屋子。在院子里自己玩腻了,他推开院门坐在门槛子上往远望,一望能望很长时间。
结果这一天,很偶然的,他望来了一个巨人——在他眼中,何养健那样的大个子,就算是巨人了。
何养健只是经过而已,看见这户小院的门口坐了个面熟的孩子,就盯着他也看了又看。末了忽然想起来,他停住脚步问道:“是玉恒吧?”
其实玉恒看他也眼熟,但他究竟是谁,玉恒就不知道了。扶着门板慢慢的站起身,他仰起脸问了一句话——小孩子,口齿不清,声音又低,何养健没听懂,反问道:“什么?”
玉恒又说了一遍,何养健还是没听懂,于是玉恒骤然提高了声音,呐喊一样的叫道:“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呀?”
何养健对白子灏是深恶痛绝,对于容秀和这个小毛孩子却是没有意见,听了这句话,他摇了摇头,又微笑了一下:“我不知道。”
他的话,玉恒倒是一听就懂。重新坐回到了门槛子上,玉恒茫然的看着他,不言语了。
屋里的容少珊听见玉恒在外面出了声,连忙推门走了出来,结果迎面一见何养健,他也愣了一下——对于何养健,他和玉恒一样,都是看着眼熟,介于认识和不认识之间。
“您是那个……”他思索着问:“那个……”
何养健早就听闻这位是条大糊涂虫,所以提前给了他答案:“敝姓何,何养健。”
容少珊当即笑眯眯了:“对,对,想起来了,是何先生。”
何养健又问:“容先生如今就带着玉恒住在这里吗?”
容少珊一点头:“嗯,就住在这儿。”
何养健犹豫了一下,又问:“生活的可还好吗?”
容少珊答道:“目前饭是有得吃,不过李师长一死,我的差事也丢了,不知道手里这点老本能吃多久。唉,走一步看一步吧!”
何养健点了点头:“是这样……你和玉恒要是生活上有困难,可以到荣兴当铺去找我。荣兴当铺知不知道?”
容少珊想了想,末了答道:“不知道。”
何养健强忍着保持了和颜悦色:“问路会吧?”
“会。”
“那你可以边问边找,那个地方是很好找的。”
“好,我记住了。”
何养健告辞而走,同时怀疑容少珊脑子有问题。
一路走回了荣兴当铺,在众人不知不觉之间,这间当铺已经成了他何记的买卖。白子灏一度很重用他,而他在那一段时间里,学了旁人几年才能学到的经验和知识。白子灏一死,当铺也立刻被人盯了上,但何养健早做了准备——自从进了这家当铺那天,他就不打算再往外撤了。明明是白子灏的买卖,白子灏死了,他作为一个管事人,又不是白子灏的孝子贤孙,当然没有继承当铺的资格,但是他懂法律,他知道这事放在官面上应该怎么办,他还笼络住了当铺里的先生伙计,他还弄了好几份可以以假乱真的合同。
于是短短几天的工夫,这家当铺就姓何了。
从一个惶惶然的丧家之犬,到了一家当铺的主人,何养健筹划了很久很久,这事只有他自己知道——还有陆克渊。
陆克渊那种老狐狸似的东西,会看不出他的图谋?但是看出来了也没关系,接下来他还有很多步要走——繁复的步,曲折的路。牢是不能白坐的,苦也不能白吃的,他觉得自己是脱胎换骨,已经不能想象自己也曾是个雄心勃勃的青年。
新年过完,何养健的当铺来了一位客人——容少珊。
容少珊走了一头的汗,肩膀上还扛着玉恒。家里没人看孩子,他非得把玉恒随身携带不可,玉恒越长越大,他又没有健壮的体魄,所以抱着抱着抱累了,就由抱改成了扛。
见了何养健,他抬袖子一擦汗,很和气的说道:“走错路了,绕了个大远才找过来。过年好啊。”
何养健也站了起来:“容先生,过年好。”
容先生忘记了放下外孙,扛着玉恒,含羞带愧的笑道:“说起来也是不好意思,我这一趟来,是给你添麻烦来了。”
对待容少珊,何养健没有敌意,但也无论如何没法尊敬,开门见山的问道:“是不是生活费发生问题了?”
容少珊笑了笑:“何先生,你这里需不需要人手?我呢,大本事没有,但是会写几笔字,记记账还是能的。”
何养健心想你就是写出王羲之的字了,我也不敢用你这糊涂虫。低头拉开抽屉,他数出了二十块钱向前递给容少珊:“我这里是小生意,用不了多少人,这有二十块钱,你先拿去用吧!”
容少珊接了钱,挺不好意思的又是一笑。玉恒这时从容少珊的臂弯中挣扎下地,仰起头看看何养健又看看钱。容少珊低头说道:“玉恒,说声谢谢,再拜个年。”
玉恒不理会。
容少珊讪讪的一笑,拉扯着孩子想要告辞。何养健不缺这点钱,权当是做了慈善,也不在乎。而在容少珊领着玉恒跨出当铺门槛之后,门外的玉恒忽然停步转向门内,双手抱拳向何养健拜了拜。
他这个动作做得很快,容少珊根本就没察觉,只有何养健看了见。而玉恒随即贴着容少珊的大腿向前走了,何养健那下意识的微笑来得晚了半步,就错过了门外那位小观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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