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无云,山坡的风沁人心脾,春末的季节,浅浅凉意。
姚安然抱着一束新鲜的白菊花,米色长风衣显得她身体秀婷,鬓角有一两根白发,眼角的细纹在漫长的岁月中留下了明显的痕迹。
42岁,已经不年轻了。
但她的双眸晶莹透澈,一如年轻时的模样。
脚上的高跟鞋踏出响动,死寂的墓园不再冷清。
她停在墓碑一米之处,墓碑前还站着一个女人。
她走过去弯下腰,将花束放在墓碑前。
照片中男人一年复一年的年轻着。
“好久不见。”墓碑前的人见她没有开口的打算,先一步打招呼。
这声音在记忆中早已模糊。
姚安然没有回应,而是蹲下来开始擦墓碑上不存在的灰尘。
她几乎天天都来,比公墓园的工作人员还要勤勉。
明天是萧云的祭日,她需要再打扫的干净一些。
女人料到她不会回应,也不需要回应,同样带着细纹的眼遥望远方。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我叫乐溪,十八年了,没想到我们能再见。”
姚安然用丝娟擦着碑墓,情绪丝毫无波。
“当年法院以合谋绑架的罪名判了我五年,出狱后我才知道他死了,我曾经很恨他,恨他利用我,恨他为什么不爱我,这些年我离开了杭州,这次我回来,是想跟他说一声对不起。”
细风吹散着女人的声音,像是一座重山压在肩上。
姚安然清理地上的落叶,打扫完又从袋子里拿出水果摆在墓前。
乐溪一直看着她在忙碌,她将所有声音都隔绝了,不管是十八年前,还是十八年后,姚安然这个女人好像从来都没正眼看过她。
乐溪凄凉一笑。
当年出狱知道萧云死了,她说不出心里的绝望是什么,明明他的死也有她的功劳。
白泓对她还算不错,早早就给了她父母一笔钱。
她离开杭州去了上海,一待就是十八年。
偶然的一次机会,她在酒吧遇到了当年救她出土房的男人,也终于知道,当年救她的两个男人是受了萧云之托,救她出囫囵。
她被悔恨吞没了十多年。
终于鼓足勇气,借着父亲离世的机会回到杭州,来到他的坟前。
“姚安然。”
乐溪叫住她。
姚安然紧了紧风衣,面色平静的看着这个记忆中不算太鲜明的女人。
虽然对方年纪也不小了,可从五官身形上看,年轻时一定很漂亮。
乐溪的情绪压抑了多年,此刻面对故人,倾巢而出,“对不起,如果不是因为我有意害他,他可能不会死。”
姚安然的表情微动,静静看她哭了一会,终于开口对她说了第一句话。
“如果你只是来忏悔让自己好受一些,已经没有必要了。”
她转身走了几步,想起什么,再次对乐溪说:“以后不要再来了,我和他喜欢安宁。”
姚安然这个女人最会拿人七寸,说话不留情。
乐溪捂着脸,内心的那股傲气不管经历多少磨难,都不会消失一分一毫。
她仰着头说:“我们都是可怜的女人。”
姚安然嘴角笑了下,没有嘲讽又比嘲讽更讥诮,“可怜的是你,不是我,我跟他从未分离。”
姚安然转身离去。
是啊,这两人之间的爱情从来没有因为死亡而留给任何人缝隙。
姚安然回家的路上,研究院的王博士给她打了电话,让她下周去北京开研讨会。
她抬起头望着碧蓝的天,慢慢开口:“老师,我准备离职。”
她复明后重新回到了学校,继续当年的梦想,现在是科学院天文台的研究人员,专门负责银河系三维结构的研究。
梦想已经不再只是梦。
回到家,刚做好饭,萧忆云回来了。
没有十八岁少年该有的青春洋溢,总是严肃着脸,沉稳稳重。
他身材健壮,皮肤有点黑,身板总是挺的笔直,有着军人最标准的姿势。
十七岁就破格被杭州警校录取,跟着刑警队侦破了好几个大案。
姚安然从厨房端了菜放在桌上,见他闪躲的想溜进房,先一步拦住他。
“你脸上怎么了?又跟人打架了?”
少年的叛逆期,总是让人捉摸不透。
萧忆云垂着眼皮,没说话,总想趁机溜进房。
姚安然也不拷问,“洗了手先去给你爸上柱香,然后我给你清理下伤口。”
不知道是她哪句话触怒了他,他一反平日的稳重,两步上前就掀了柜子上的香炉,香炉啪的一声落在地板上,香灰洒了满地,燃着的清香断成两截。
有一截火星一闪就灭了。
墙上挂着一张萧云的照片,静静的看着母子之间的暗涌。
客厅有半分钟陷入死寂。
萧忆云身体在发抖,像是极力忍耐,又像是害怕。
姚安然走在他面前,“你在做什么?”
他明明受了伤,母亲却总是把父亲放在首位,特别是现在平静的语气中隐含着冷意。
萧忆云倏地指向遗像,“妈,你知道我脸上的伤怎么来的吗?学校的同学表面上羡慕我的才能,背地里都怎么说我的!”
他眼眶迅速红透,委屈的说:“说我是毒贩的儿子!一个毒贩的儿子还想当什么刑警,简直就是耻辱!他算什么父亲!”
“道歉!”姚安然看着他。
“我为什么要道歉!凭什么!就凭我身上流着他的血吗!他根本就不配做我的父亲!我才不要一个贩毒的父亲!”
一巴掌狠狠扇在萧忆云脸上。
姚安然五指颤抖,眼眶的泪一滴滴坠落,失望愤怒。
她弯下腰捡起香炉,重新点上香,最后推开房门进去,再也没出来。
桌上的菜已经凉透,地上的灰脏兮兮的躺在地上。
一个小时后,萧忆云敲了敲房门,没人回应,他轻轻拧着门把,门没锁。
屋里没开灯,窗帘被风吹开半角,月光洒落,床上有个拱起的人影。
“妈,对不起,饭菜我热了,出来吃饭吧。”
没人回话。
“妈,你别生我的气好吗,我知道错了,我给爸上香了。”
被子簌簌作响,姚安然翻过身,潮湿的眼睛看着与萧云极为相似的脸庞。
这个孩子是十八年前人工授精孕育而来,所有的好运仿佛都赌在那一次。
她生下了这个孩子,养育他长大。
这张脸跟萧云实在太像,特别是这双微微上挑的眼角。
她伸出手抚上他眼角,“小忆,你说的那些话,你爸会难过的,外人说什么都与我们无关,我们问心无愧就行,你爸是英雄,明白吗?”
萧忆云紧贴着她的手心,母亲的手总是很凉。
他点了点头。
姚安然知道他只是敷衍,叹息一声,从床上坐起来,“你爸这辈子很苦,他为了我耗尽了一生,我不指望你能明白,但是别伤害他。”
萧忆云低头:“我知道了,对不起。”
“妈也不该打你,你今年都十八岁了,也能为自己的人生负责了,你要记得爸妈都很爱你。”
萧忆云抬头,有一丝慌乱,骤然抱住姚安然,埋在她怀里。
“妈,你怎么了?你别生我气,我以后不会了。”
姚安然摸了摸他的头,“你先出去吧,我收拾一下就出去吃饭。”
萧忆云一步三回头的出去了,姚安然开了台灯,灯光照亮屋里的轮廓。
她拿起床头柜上的相框,温柔的抚摸。
照片上是她跟萧云十八年前在西藏的合影,萧云去世后,照片正好从建南寄过来。
这是她跟萧云的第一张合影,也是唯一一张。
她当时还在疑惑为什么许觅会说萧云不配合。
看了照片才知道,只有她在看镜头,而他在看她。
她靠在他怀里,笑语嫣然,金碎的湖面波光盈盈,鸟儿扑朔在湖面溅起涟漪,紫外线细碎的光晕落在他黑发上。
他低着头,嘴角温柔宠溺,满世界仿佛只有她。
原来她跟他在一起是这个样子。
岁月何其静好。
姚安然回了一趟青石镇看望萧海昌,萧海昌每天都会坐在小区躺椅上晒太阳。
他更老了,皱纹沟壑,总是望着远方发呆,
只有萧忆云在的时候,他才会露出笑容。
他总是会自言自语,拉着姚安然讲萧云小时候的事情。
“我一直不是个合格的父亲,我一直想要改变,可我还是辜负了他的期望,我还记得他十岁生日那天,我从戒毒所出来,本想要重新开始,可遇到一个吸毒的伙伴,禁不住诱惑,又去了,之后我也看透了,竟然戒不掉,那就不戒了,我是毒贩,他反倒成了毒贩卧底,我现在终于一身轻松,不再吸食那些东西,我答应了他要重新开始。”
姚安然与他一同望着远方。
萧海昌说:“我想他了。”
姚安然说:“我也想。”
听说厄运离开后,剩下的都将是好运。
姚江伟十年前就醒了,经过几年的康复锻炼,早已经能独立生活跟工作,与李芳离婚后,重新组建了一个家庭。
第二天是萧云的祭日,那些思念他的朋友都开始前往金山公墓。
只有姚安然没有去。
姚斌现在是一名国家多双向的射击运动员,成绩卓越,多次在世界杯赛中取得冠军。
国旗下,他的肩膀总是直挺,因为上面有两个人的重量。
姚斌跟萧忆云在墓园没有见到姚安然,开车赶回了家里。
开了门,紫色的窗帘高高扬起,风一缕缕抚在人脸上。
屋里很安静。
他们推开卧室的房门。
姚安然躺在床上,穿着一身雪白的裙子,绸缎的裙身有点旧,因为保管好,上面点缀的红梅依旧艳丽。
那是萧云送给她的裙子。
她双手叠在腹部,腹部上放在一张照片,是她跟萧云唯一的合照。
她静静躺着,安详幸福。
“妈......。”
萧忆云噗通一声跪在床边,怯怯的不敢碰她。
姚斌率先反应过来,发现了地上的注射药管,不知道注射的是什么,她没有一点痛楚。
他探了探她鼻息,手指颤抖,嘭的一声也跪了下来。
“为什么!你们为什么都要这样!”萧忆云趴在床边崩溃。
他的导师杨昆,师兄孙亮,叔叔王涛跟钉子,还有外公,小舅,每个人都在思念着那个他从未见过的父亲。
他只在他们的回忆中听过那个人,这些不足以让他明白,为什么他们的脸上都是痛。
母亲看着他,总是会透过他看向很远。
他知道,他跟父亲长的很像。
姚斌从枕头下发现一张书信。
上面是姚安然的笔迹,字迹清秀有力。
“他一直在等我。”
十八年前姚安然决定生下这个孩子时,姚斌总是会不安,她不哭不闹,每天平静的生活。
像是等待着。
今天,他知道她等到了。
萧忆云已经十八岁,她可以去追寻了。
姚斌抱着痛哭的少年,沉痛的说:“让她去吧,这是她的心愿。”
窗帘被风高高扬起,软软的白云漂浮在天空,变化成各种形状。
就像这个春意盎然的季节,追逐最美好的色彩。
“喂,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河边玩?”
六岁的姚安然蹲在地上,仰头看逆光的男孩。
“那个,我就是街尾的萧云。”
姚安然眨着水灵灵的眼珠子,没动。
男孩抓着打理的很干净的头发,气急败坏的走了。
“总有一天你会追着我跑,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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