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学校调来了几位新职员,其中有一个叫易姬丽。在学校召开的全体成员大会上,
钟馨近距离地看到了她。
易姬丽年约二十七,苗条高个,已婚,修长的双腿,皮肤浅黑,五官清秀,一
头短发。据说这种发型是根据日本电视剧中的一位女演员的发型剪的。易姬丽不仅
发型新颖,衣着也非常抢眼,总是挺着胸脯,优雅的微微侧歪着脑袋,一绺头发遮
住前额,这并不妨碍她的形象,相反更增添风采,微笑的、薄薄的嘴唇,灵活谦逊
的态度,让人感到容易亲近。她的出现引起了轰动,大家纷纷打听她的消息。钟馨
是从旁人的谈话中得知她的情况的,她的丈夫家庭显赫:大姑在本市一个重要的部
门当第一把手,姑父任本市党委副书记,几个姑姑和姑父都担任大大小小的官。
她的性格很沉稳,有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不喜欢别人说她靠丈夫的关系才能
调到这里,平时做事总是小心谨慎,从不轻易多说一句话,生怕不小心被人抓住把
柄。领导和老师们千方百计接近她,邀请她参加各种牌局、聚会,但她总能找出各
种理由婉拒了。可她却和钟馨成了朋友,两人常在一起交谈。
“春节我回娘家了。”易姬丽坐在办公桌前,从塑料袋拿出一个苹果递给钟馨,
嫣然笑着。
“你丈夫也一起回去吧?”钟馨接过苹果顺口问,“你丈夫是独生子,你让他到
你娘家过春节,你婆婆没意见吗?”
钟馨站起来在桌子上寻找小刀,想给苹果削皮。
易姬丽把刀子扬了扬:“其实,我原来也有顾虑,但我实在太想我的爸妈了,所
以说什么也得回去。”
易姬丽双手向前伸着,正优雅地给苹果削皮:“婆婆知道我想回家后,就让我老
公和我一起回去哩。”
“你婆婆蛮开明的。”
“是呀。”易姬丽的脸由于回忆往事而变得亲切起来,“我婆婆过去一直在机关工
作,对我很好。”
“你真有福气。”
“不。”易姬丽摇摇头,“其实,我的压力挺大的。你想一想,我和他们家门不当
户不对,我的处境怎样?”
钟馨换了一个坐姿:“是你多心了。”
“不是多心。咳,跟你说你也不明白。”易姬丽叹了口气,“每次看到那几个姑姑,
我都有一种自卑感,总觉得比她们矮一截。我婆婆虽然对我很好,可在公公婆婆面
前我从来不敢有一丝怠慢,不管我身体好不好,也不管我的心情怎样,在婆家我都
得打起精神。咳,太累了。”
“哼。”
“我婆家每个星期都搞家庭聚餐,每次都是我筹备,谁叫我是她们家唯一的儿
媳妇呢。一家人吃完了也是我收拾,唉,就是累也不敢说。在娘家我是父母亲的金
枝玉叶、掌上明珠,现在却落到这样的下场。”
钟馨好奇地倾听她讲述自己的故事。
“侯门深似海,在那高贵的门面下有太多的规矩,结婚那么多年了,我从来不
敢大声说一句话,连咳嗽都不能随心所欲,每天战战兢兢生怕做错了事,那情形简
直就像活在地狱。”
易姬丽放下刀子,站起来从水壶倒出滚烫的白开水洗了洗苹果,又坐下优雅地
啃苹果:“外面的人不知道,总以为我的生活有多好,总是说‘你真命好,嫁了一个
好老公,丈夫能挣钱,儿子又听话,婆家又显赫’。对我羡慕得很,可有谁知道我
的苦呢?也只有我自己知道罢了。”
“看你说的,”钟馨拿起小刀给苹果削皮,“别身在福中不知福,这么好的家庭背
景,是你攀高枝了,还抱怨。”
“咳,你不知道我偷偷哭过多少次了。”易姬丽沉思着,“还是那些小门小户好,
那些小户人家虽然清贫,却没有那么多的规矩,只要一日三餐有保障,生活过得去,
还图什么呢?”
“别站着说话不腰疼。”钟馨不相信地摇摇头,“你不正享受婆家人的权力所带来
的好处么?我不否认草房子里的爱情,可现实就是现实!”
“可我还是觉得娘家更好。没有高朋满座,但很温馨,每天吃完晚饭一家人坐
在一起看电视,那时候最热闹了,我爸爸妈妈和哥哥嫂子,一家人亲亲热热。”易姬
丽忽然觉察说的话太多了,她警觉地缄了口。
钟馨感慨地说:“不管怎么说,你从来没有为用一分钱发愁,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也不管价钱有多贵,看看你穿的。”
易姬丽穿着一款式新颖的奶黄色套装,里边是一件雪白的领子带着花边的衬衣,
下身是一条露出膝盖的短裙,米色的连裤袜子把双腿紧紧裹住,双腿修长,脚下是
闪着光泽、鞋尖镶嵌有饰物的棕色高跟皮鞋,鞋跟又细又长。
“你这身衣服恐怕有一百多块钱吧?”
“四百八。”易姬丽脸色变了,笑嘻嘻地拍拍手,骄傲地挺了挺身子,又拉了拉
衣襟,脸上充满幸福和满足。是华丽的衣服和显赫的婆家关系让易姬丽变得如此神
采奕奕。她很会穿衣服,懂得怎样穿才能穿出品味,而且她的衣服在学校也是最时
髦的。
“四百八?”钟馨暗骂自己的土气,太不懂行情了,嘴上却说,“四百多也舍得
买?”
“老公一眼就看中了。”易姬丽把果核扔到墙脚的垃圾里,“他就这样,只要看中
的东西不管多贵也要买。”
易姬丽是值得骄傲的,她不仅有姣好的身材和容貌,她还有深爱着她的丈夫,
而且婆家那显赫的地位也让她处在被人羡慕的中心。她全身被名牌包裹着,在学校
又被领导宠爱着,同事们一有机会就去和她套亲近,这样的人怎么能不炫耀炫耀呢?
钟馨淡淡地问:“你喜欢你老公什么呢?”
“他勤快,没有架子,而且长得不错。”
“就这些?”
“我不喜欢带孩子,也怕吵。自从儿子生下来,都是他照顾,连洗澡也是他给
儿子洗,平时他送儿子上学,早饭也是他做,我儿子和我的感情还不如他呢。”没有
一丝愧疚,易姬丽非常坦然。
“真潇洒。”
“嘻。”易姬丽得意地说,“我不是好母亲,幸亏我老公很爱孩子,不然,真不知
道怎么办哩。”
钟馨蹙起眉头,在她看来一个母亲疏于管理孩子就是罪过,易姬丽满不在乎的
口气也让钟馨感到不快:“我和你相反,儿子不在身边我肯定受不了。”
易姬丽赶紧辩解:“不能全怪我,我老公把全部的事情都包下来了,我当然就不
用管了嘛。”
“可是,你是母亲,老公再怎么样也不能代替你。”
易姬丽摆摆手,加重语气道:“咳,你不知道,我丈夫有多疼爱儿子,哎呀,你
根本想象不到。”
不等钟馨搭腔,易姬丽又急匆匆地说:“我婆家人全这样。你不知道东北人有多
重男轻女?他们见我生了儿子高兴得不得了,想要什么就给什么。”
“这我能理解。”钟馨恹恹地笑了笑,突然醒悟似地说,“算你运气好,如果你生
了女儿怎样办?”
易姬丽激动地拍大腿:“说起来真后怕,谈恋爱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这个问题。当
时他追我追得像什么似的,从没和我说起他的家庭,直到谈得成熟了,他才让我去
他的家。这时我才知道他是高干子弟,他父亲在市里当秘书长,大姐还在中学就已
经是党员了,他的几个姐姐都是大学生,就我丈夫是高中生。”
“他为什么不考大学?”
“咳,家里人太溺爱他了,从小不爱学习,高中毕业考不上大学,也没人也要
求他复习,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一向随心所欲。”
“哇。”钟馨好奇地问,“哎,我说,易姬丽,如果你事先知道他是高干子弟,你
还敢和他结婚吗?”
易姬丽连连摇摇头:“嗯,可能不会,我是一个很传统的人,我一直希望我的婚
姻能像普通人。”
“现在呢?”
“现在?我不知道。”嘴上这么说着,脸上的光泽和笑容却明显地写满了她对这
桩婚姻是多么满足。
“我怀孕的时候,我哥哥突然对我说‘妹妹,如果你生下女儿,就对不起你的婆
家’。这时我才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你说说,我老公是独生子,现在又
实行计划生育,如果我生下女儿,怎么对得起他?”
钟馨摇摇头,恹恹地说:“嘁,你公公婆婆是有觉悟的人,你就是生了女儿,他
们也不会怪你的。”
“就算他们不怪我,但我会觉得内疚,当时我想万一真的生下女儿,我就和他
离婚,我一个人带女儿出去过,让他另外再娶一个。”
“哈哈。”钟馨忍不住大笑起来,“你这个人真有意思,还没有生下孩子,就已经
做离婚的打算了。”
钟馨想起小学时候的一位女同学,每一次召开忆苦思甜大会,学校都要请这个女生的
母亲到场控诉旧社会的罪恶,歌颂新社会的幸福。
有意思的是,其母亲在台上声泪俱下,女儿却在台下与同学嬉笑打闹,一点没
有母亲的那种哀戚、悲伤,却有更多的玩世不恭,更具讽刺意味的是,与之不沾边
的钟馨却来得更虔诚。
钟馨与这位女同学虽然同在一个班级,两人却极少说话,这主要是对方是学校
重点培养的对象,居然从小学到初中直至进了高中,最后统统拿到了毕业证书,
还进了一个不错的部门工作。
后来听说她与当地邮政部门的职工结了婚,男方是从农村出来的,在家里还是
独生子,他在邮政局当司机。两人结婚不久,女同学便生了一个女儿。可自从女儿
一降生问题也就随之而来,那男的整天黑着脸不说话,女同学则好像做了亏心事似
的,整天提心吊胆生怕惹老公生气,但老公并不买账。为了将功赎罪,她居然冒着
被罚款的危险再次怀孕,她下定决心要为老公生个儿子。
为了保证胎儿的性别,她与母亲居然到庙里求神拜佛,她按照巫婆的指示把符
咒烧成灰,然后把灰当药喝下肚子,还在房间里挂满各种各样的图腾,经过这样的
折腾之后,巫婆告诉她说,肚子里的胎儿即使是女的也被改变过来了,让她放心大
胆地生下来好了。女同学虽然半信半疑,但她谨记巫婆的指示,在日常生活中都是
按照巫婆立下的规矩行事,她如此小心翼翼为的就是要保证能生下儿子。她把生儿
子当成维系与老公关系的纽带。所以,她要全力以赴。
当她躺在产床上经过一番痛苦的挣扎之后,孩子终于生下来了,可陪着她的母
亲一看到婴儿就忍不住低声嘟囔:“唉,是个女的。”
那女同学一听,眼泪就像决了堤的洪水似的,在场的医生立即劝她:为了**
分泌,情绪不能太激动。
而她的老公出车回来也往医院赶去,可在半路上有人告诉他,老婆生了个女儿
时,他立即扭头就回家。女同学在医院住院期间,都是其母亲在照顾,老公连脸都
不露一下。等她出院回家后,老公仍然铁青着脸,整天不和她说一句话,对两个女
儿从不关心。为此,女同学责怪自己肚皮不争气,怪自己对不起老公,她痛不欲生,
几次三番想吃安眠药,想一死了之,求得解脱。
知道她的情况之后,钟馨心里真是五味杂陈,恨同学的懦弱,更恨她愚昧无知,
亏她还受过教育,是国家的干部。从这件事情看,重男轻女全国很多地方都有。更
让人感慨万千的是,母亲自己也是女性,可怎么也轻视女婴了?
易姬丽抹了抹嘴唇说:“你不知道,像他们这个家庭,他们就是不说,你自己也
会待不下去的。”
瞬间,钟馨从回忆中清醒过来了,她解嘲地笑了笑,庆幸地说:“听你这么一说,
觉得你挺不易的。”
“我现在想买什么就买什么,要尽量穿好,用好的,其实,我不穿好衣服也不行,
我的几个姑姑,她们的衣服都非常时髦。我穿得寒酸,那更自卑了。”易姬丽把手
一拍,“你也买几件好点的衣服吧?趁着还年轻,千万别亏了自己。”
“我哪有钱。”钟馨沉吟道,“别说买时装,每次我专门买那些过了季节之后打折
的衣服。”
“怪不得你的衣服都这样。”易姬丽善意地笑了笑:“买件好衣服吧,一件衣服也
不用多少钱。”
“穿好有什么用?”钟馨自嘲道,“我不像你,你穿好衣服有老公看,我穿给谁看?”
“哎,难道穿衣服只给老公看?”易姬丽反驳,“穿好衣服也是为了自己,自己
取悦自己嘛。”
“算了,为自己用不着穿好衣服。”钟馨淡淡却又坚定地说,“人的价值不在穿不
穿好衣服。”
“俗话说,佛要金装,人要衣装。”
易姬丽说得对,在我们这个社会并不是人人都具备伯乐的慧眼去洞察你的实力,
在世俗的眼里,衣服已经不仅仅是保暖品了,它早就成了装点脸面的工具。只是时
装潮流似乎与钟馨没有关系,没钱谈什么时尚?为了买一件衣服,钟馨总是精打细
算,她发现一个小窍门,每到换季节的时候去买衣服最合算了,那些摆了一个季节
的衣服在季末都进行折价处理,有的折价幅度高达百分之七八十。所以,钟馨在春
末初夏买冬衣,秋末初冬买夏天的衣服,这样下来总能省下不少的钱。而买回来的
衣服,只要搭配得当,穿起来的效果一样很好。那些花大价钱买回来的时装也至多
能保持几天的新鲜感,过后就激不起任何人的兴趣了。钟馨不愿意过多讨论衣服,
所以她有意转换话题:“我想去参加高考。”
“高考?”
“每次看见杜老师她们,我心里总感觉压力,再说,学习是为了自我完善。不然总有一天会被社会淘汰了。”
“你说得对,我们现在开始复习,今年一起去参加高考。”
“好,有你做伴我才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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