罔顾喉咙处的痛,我挤出凉冷的笑,“萧鸾,你别演戏了。你就是萧鸾,你不是陆潮生。你不是。不是。”
我反复强调,不知道是否在祭奠什么。
所以,陆潮生还是陆潮生。他的骨灰随海水远逐,他隐藏了我的记忆,也让我做了几年城堡里的公主。
伤害我的事,都是萧鸾做的!
我该恨萧鸾!
而不是陆潮生。
归根究底,他是不是陆潮生,对我有一定意义。
收回手,他神色忽然如常,“那又怎样?”
我一愣,没想到他倒打一耙,许久才回,“不怎么样。”如果他是萧鸾,我想要用十一做亲子鉴定,十一却消失的事情就变得顺理成章了。且很有可能,十一受的刺激,就是萧鸾给的。
萧鸾对十一毫无仁慈之意,也在情理之中——他们根本没有血缘关系。
已然失去耐心,萧鸾转身,大步流星往前走。
紧紧跟上,我同时轻抚发烫的喉咙,“萧鸾,你不怕我知道了什么?”
他当下嗤笑,“激将法一次就够了。林蔓,既然你确定我是萧鸾,那么游戏结束。”
走到停车的地儿,他打开车门,稍作停留,“要搭车吗?”
为了跟上他,我跑得有些急。我喘气稍快,“萧鸾,你答应我的,还算数吗?”
他上车,关车门。
当我以为他要驱车而去时,车窗竟缓缓下移,他探出头,“林蔓,我既然不是陆潮生,更不用兑现那个虚无缥缈的承诺。林蔓,想要打倒我,不要哀求,真刀真枪地来。”
探手,我快手扼住他的手腕,“萧鸾,陆潮生和杨玏,到底怎么回事?”
“你既然这么聪明,何必问我呢?”他反问。
我不松手,“既然你自愿坐牢是假,总该给我点好处,比如让我死个明白。”
“上车,我告诉你。”他斜睨我,嘴角又恢复了笑容,“但我的车,你还敢上吗?”
他不是陆潮生,甚至用陆潮生的身份来伤害我,我不用奢望他会心软。但,他还能做什么呢?
陆戎已经失去Z.D,我也不过是颗弃子。
“有何不敢。”我回,绕过车头,坐在副驾驶座上。
萧鸾和我共进午餐。
漫长的法国菜,等的时间长,又是餐前菜、主菜、餐后甜点。我没什么耐心,更没有胃口。而萧鸾,气定神闲地,周身流露与生俱来的贵族气息。
萧鸾就那一瞬间的失态,其余时间,他又将自己包装起来,几近完美。
用餐之前,我开口数次,他都笑而不答。
我怏怏不乐,他却心情不错。
午餐结束,他又要我上车。
饭都陪吃了,我总不能半途而废。咬牙切齿地,我又上了他的车。系好安全带后,我问身旁的男人,“你到底说不说?不说算了。”
“等回家,我请你喝杯酒,我再告诉你。”他回。
我腹诽:刚喝完还喝,喝不死你。
懒得跟他说,我翻了个白眼,不再多说——去他家也好,我正好可以找找何言之说的那幅画。
一进门,萧鸾急急解开衬衣上方两颗扣子,“随便坐。”
我没客气,往里走,瞥见沙发后一屁股往上坐。
萧鸾不见影,很快又出来,拿了一瓶红酒和两支酒杯。
坐在我跟前,他动作流利,斟酒,递杯。
我防着他做手脚,轻抿杯沿,不曾真正喝进去那酒红色的液体。
萧鸾看穿不说穿,嗤笑一声。
放下酒杯,我望向面前的男人,“告诉我吧,那些不会影响你的事情。”
我戳穿他的假面,我们彻底变成敌人。他邀我来这,应该是有所图谋的,但我真的很想知道。陆潮生,到底怎么了。
而那个临死都把我往绝路逼的杨玏,又是受了什么刺激。
“陆潮生是真的跳楼自杀。”萧鸾同样搁下酒杯,整个人嵌进绵软的真皮沙发里,“你记得吗?你有次住院,和周小栀再翻陆潮生的遗书。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萌生假扮陆潮生的念头的。”
那是我被小混混捅伤时,太久远了。
久远到,我搜肠刮肚才能想起。
原来那个时候起,憎恨陆戎的萧鸾,就想借用陆潮生、借用我去报复陆戎了。
这样一来,他几次都做一些和陆潮生无异的行为,就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力。起先,杨玏义正言辞跟我说过——萧鸾绝非陆潮生。
“所以,后来你一直在搜陆潮生的事情,一点点试探我?”我反问,“杨玏气我爱上陆戎,才投奔你的吧?”
双手伸展,他神情舒爽,“是啊,杨玏可见不得你爱上陆戎。不知道,他这么疯狂,是为了陆潮生,还是为了他自己。”
回想起杨玏生前的言行,我一口咬定,“是为了陆潮生。”
“无论如何,”萧鸾说,“多亏杨玏,我才能让你相信,我是陆潮生。遗书的字迹,是杨玏模仿的,几乎一模一样。林蔓,说到底,你真正了解过杨玏吗?”
我怔住:或许,从来没有吧。
况且杨玏,并不是让我想要去了解的。陆潮生自杀以前,杨玏仅仅是陆潮生的特助,和我不该有什么私人交集;陆潮生走后,杨玏口口声声说爱我,却逼我卖-肉……
以致后面他对我再好,我最多只有感激。
萧鸾轻嗤,“杨玏对你们的了解算是全面,事无巨细他全都告诉我。没想到,陆潮生恐高这个秘密,还是只有你知道。”
不等追问,萧鸾抢先道,“林蔓,陆潮生死了,我萧鸾活着。杨玏帮我完成这个骗局,至于他为什么死,我不清楚。”
他肯定清楚。
只是他不想告诉我。
可笑啊,杨玏恨我爱上陆戎,竟然彻底把我骗得团团转?直到死,他都要用最后一口气引我往骗局走?
沉默下来,我们两人之间的氛围古怪。
我本想去他书房,但他没邀请,我主动提及,反而打草惊蛇。他的地盘,说不定哪里装着摄像头,我做什么都有些轻举妄动。既然他已经是萧鸾了,我的心里负担没有了,也算稍稍扳回一局。
“如果没事的话,我先回去了。”我提议。
萧鸾说,“再陪我坐一会吧。”
我不解,“什么?”
他忽地语调柔和,“就安安静静地坐着,什么话都不要说,也不要看我。”
“萧鸾,你凭什么指天画地、颐指气使的?”我怒从中来。
情势所迫,我没狠狠算他假扮陆潮生的账,他倒好,又蹬鼻子上眼的。
如果我深爱陆潮生,如果我对陆戎的爱不为所动,他假扮陆潮生,完全可以操控我的命运!
幸好,一切没有那么糟糕。
“如果你想完完整整从这里走出去,”他突然流露倦色,“就别闹了。”
异样的他,又让我陷入雾气之中。
萧鸾打得过我,除非我抱着鱼死网破的心,不然我不能伤到他。
可我现在应该是战斗的,不该受伤不该再给陆戎添麻烦。
思来想去,我决定坐在原地。
萧鸾也不喝酒了,就这么看着我。他那种缱绻的眼神,仿佛是深爱着我。或者是,深爱着另一个人。
我是女人,对感情的事比较敏感。
如果萧鸾这样的眼神真的属于我,他不会对我这样。
陆潮生、陆戎这两兄弟注定和我纠缠,我可不记得我和萧鸾有什么痴缠。
所以,是别人。
不说话,不做其他任何事,我低垂着头思考,顿觉时间漫漫。数次,我昏昏欲睡,旋即掐大腿,保持清醒。
终于,开门的声音起。
我屏息凝神,静等脚步声走近。
“萧先生,我来做饭了。”应该是萧鸾雇用的佣人,五十岁那边,挺和善,说话带口音。
看着她,我若有所思。
萧鸾应允她,而后看向我,“林蔓,跟我吃顿晚饭吧。”
“不好意思,”我回,“我答应陆戎,要回家帮他做饭。”
他神色古怪,又变化极快,以致我没来得及反应他什么意思,他已经切换成另一种表情。
所幸,他没强留我。
时间紧迫,我就没去吴司嘉那边监控,转卖别墅的事全权交给吴司嘉处理。赶回家,我最先把那盒子珠宝翻出来,而后,我才去厨房。
冰箱里还有一些蔬果肉类,够我做一顿。
我实在不善厨艺,折腾出的东西都惨不忍睹。
但是,勉强能吃。
在厨房忙得团团转时,陆戎回来了,我更不敢浪费,赶忙将做好的菜肴端出去。
我又给他盛饭。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只要我慢慢掌握厨艺,我和陆戎的日子,过得不会差。
盛好饭,我紧挨着陆戎坐,“吃吧。”
“林蔓,我们只剩这幢房子了。”陆戎不曾动碗筷。
我下意识问,“不会这房子,也在我名下吧?”
听陆戎这么说,我莫名想到陆潮生留下别墅的理由,没过脑子就问出口。
他没否认,那就是默认。
原来如此,所以那些贪污的人,转移资产,都是用子女的账号。
和陆戎有关的东西,都不再属于陆戎。
陆戎和当初的陆潮生,有什么区别?
坚强如陆潮生,他不还是自杀了?那陆戎……
“陆戎……”我低低喊他,绵绵哀求。
他说,“你放心,我不会轻生。属于我的东西,我会逐次要回来的。”
将饭碗往他跟前推了推,我说,“要不,先吃饭?我好不容易做好的。”
睨了眼那不成模样的饭菜,他眉宇间多了一股子温柔。
“好。”
他吃一筷,我吃一筷。
除了寡淡、软烂,我做的菜,也没那么恐怖了。
晚饭后,陆戎在书房,我跟他一起。他不忌惮我,什么事都跟我提一嘴。他想要做什么,我都知道。
他不想另起炉灶,他只想夺回Z.D,他现在没有财力、影响力,不能直接和何言之对着干,要先从那些小股东入手。
隐隐地,他似乎也认定何言之根本无法做到力挽狂澜。
他有详细的计划有待去落实,盯住他坚毅的侧脸,我突然明白为什么陆戎可以脱离陆修文,几乎白手起家,筑造Z.D这一商业帝国。
我遵循本能,相信他终将站在巅峰睥睨那些伤害过他的人。
“陆戎,萧鸾呢?”临睡前,我往他怀里蹭了蹭,“你打算怎么对付萧鸾?”
“他不是陆潮生吗?你怎么舍得?”关了灯,且室外星光黯淡,我无法看清他的神色,他无起伏地说着这话,莫名让我心尖发颤。
我将我去找萧鸾的事全都坦白。
陆戎沉默,轻浅的呼吸声,缠绕着我的。
“陆戎,你记不记得,你和萧鸾,有什么过节?”既然什么都摊开了,我索性问陆戎,“在瑞士的时候。”
“我在瑞士时,根本不知道有萧鸾这号人物。”他声音冷然,“时间不早了,睡吧。”
陆戎说睡,我还能怎么样?
只是我脑子里思绪纷飞,一时难以入睡。
陆戎没有欺瞒我的理由,那萧鸾又是怎么回事?
事情变得太快,一会是这个,一会又是那个。枉我自诩聪明,终究是想不明白了,更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
“你好,是林蔓林小姐吗?”对方很礼貌,“我是安德烈。”
我躺在床上,仰望着天花板,努力回忆这个名字。似乎是,郑中庭当初的肇事对象,那个斯文干净的外国人。
“噢噢,你好,我是林蔓。”我赶紧回,“你的车修好了吗?”
他回,“嗯,修好了。林小姐说是愿意赔偿,我就尝试联系你。”
我没有拒绝安德烈,他给我报了个数。
“那个,安德烈,我亲自送上门,可以吗?”
那头沉默,沙沙的声音里,他似乎询问了另外一个人。
许久,他说,“那你过来吧。”
安德烈报的地名,我觉得耳熟。
挂完电话,我赶紧起床。
陆戎早早出去,我没察觉到。睡眼惺忪之际,一通陌生电话彻底让我清醒。
安德烈说的赔偿金,在合理范围之内。但我面前拿不出,提出亲自登门,是我想要用那些珠宝抵债。安德烈是个斯文人,那个影影绰绰的侧影,更不像是坏人。
陆戎破产之前,我还真可以让郑中庭去还他的债。
但陆戎破产了,我不能再这样做。
名片是我给的,赔偿金,也只能我付。好在,那些珠宝首饰,没让我彻底走向穷途末路。
等到出租车停在熟悉的胡同口,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觉得安德烈口中的地名,我听起来这么熟。
那个长长的巷子里,有陈叔的店铺。
江落星,大名鼎鼎,捞金无数的江落星,居然会住在这样破落的小巷?
“林蔓?”安德烈说中文有点怪腔怪调,让人无法忽视。
我望向声源,走近他,“你怎么出来等我?”安德烈长得不特别,我能认出他还是因为这里没什么行人,外国人更是稀有。
他笑,“这里不好找,我们的住处,更不好找。”
真的不好找。
陆戎领我试嫁衣时,只要一直往里走就行。而这一回,安德烈带我拐了无数个弯。
弯绕过后,我总算踏进陈旧的矮屋,小小的院落也十分冷清。
江落星住在这里,实在令人费解。
安德烈不知我心中想法,领我进去。
屋子太小,客厅里没有其他的摆设,画架画笔占了绝大部分空间。她在作画。
“安德烈,她来了啊。”江落星偏头,露齿浅笑。
她脸庞处的碎发,在温暖的晨光下,显得分外乖顺。
而她眼如弯月,给我如沐春风的感觉。她并不是一眼惊艳的美女,或许是要第三眼、第四眼才会让人惊觉迷人的美人。
面前的女子,和我想象的江落星,是重叠的。
我不该是追星的人,头回真正见到喜欢许久的画家,我心里竟稍起涟漪。
安德烈点头,“落星,要我出去吗?”
她搁下画笔,撩起碎发挽到耳后,“安德烈,你去泡个茶,来者是客。”
“好的,落星。”
安德烈应声,推开破旧不堪的木门。
江落星起身,走向我,笑容依旧,“这里没有坐的地方,去院子里吧。上午的阳光,还没有那么讨厌。”
我恍然回神,“好的。”
江落星身上,似乎有一股子魔力。
她走在前头,我紧紧跟上。
是老旧的折叠小圆桌,上面的塑料花纹很是古旧。
待到我和她面对面坐着,我才想起我是要来赔偿的。
低头,我从包里拿出首饰盒,打开,一股脑全都倒在桌子上。
“那个,我现在没有这么多的现金,这里的东西,你可以随意挑一样。”
璀璨的珠宝,阳光为它们镀了层金光,愈发耀眼。
江落星的眼里,却毫无波澜。
“我叫江落星。”她竟主动自我介绍。
“我知道。”我也坦然,“我很喜欢你的画,郑中庭撞上你车那天,我正好从你的画展回来。”
她轻笑道,“很荣幸。”
我实话实说,“我能见到你,也觉得很荣幸。”
微风起,她的头发微动,神色也缥缈起来。
正当我要开口询问时,安德烈送茶上来。在我和江落星跟前各放一杯茶,他又在圆桌中央放了盘糕点。办完事,他微微朝江落星鞠躬,就回到屋中。
直到老旧的木门在关合时发出“嘎吱”声,她才如梦初醒般。
她从我手中拿过首饰盒,将零落的珠宝一样一样放回去。
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声音里,她再次开口,“林蔓,我知道我很唐突。但这件事,我只能找你了。郑中庭的确鲁莽,完全是过错方。如果你真的喜欢我的画了解我的为人,就该知道我不会在意这点赔偿金。我知道你最近很困难,没想到你会拿出家私来抵。林蔓,这些东西,你该自己留着,它们是你上战场的武器。”
江落星说话轻慢,像是一股春泉,温温地淌过我的耳边。
但她话里的内容,很奇怪,什么叫做她唐突?
为什么,她话里话外,都透着对我的境况十分了解的情况?
摆好最后一副手镯,她合上首饰盒,推到我跟前,“林蔓,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我心中迷雾四起,“你可以再说详细点吗?”
“当然,”她仍旧笑着,“事情办成,你和我的困扰,都会终结吧。”
*******
我和江落星谈到一半,吴司嘉一通紧急电话就要召我回别墅。
见我着急,江落星长话短说,临别时给我句——常联系。
在回别墅的路上,我都在回想江落星的话,有点不可思议,又觉得十分荒诞。
这一回,我真的懂什么叫做命运弄人了。
陆潮生的别墅的铁门大开,我跑进去,穿过敞开的门扉,找到倚在楼梯口的吴司嘉。
“你最好有什么天大的事。”我气喘吁吁地。
吴司嘉神色凝重,缓慢地递给我一张纸。
淡淡的水墨画为背景的,一张信纸。
开头是,我亲爱的小蔓。
我当即合上信纸,“你哪里发现的?!”
这字迹……难道,这才是陆潮生真正留给我的遗书?
当他不再是毫无底线迫害我的人,还是能勾连起我一点涟漪。
吴司嘉解释,“主卧放陆潮生照片相框的边角里。因为别墅要转卖,所以我想陆潮生的照片肯定不能留,打算处理掉的……”
“吴司嘉,你觉得,这是真的吗?”
关乎真假陆潮生,已经弄得我心力交瘁。
他回:“我就看了开头,没看完。这是你的隐私,是真是假,难道你会感受不出来?”
接连往后退,我的背抵在墙壁上,缓慢绽开信纸。
陆潮生说,他起初收养我,就是为了报复陆戎的。所以,他才会在开始之初就费尽千辛万苦找了个人催眠我。
他又说,他真的爱上我了。
在他犹豫是报仇还是利用我时,他将我送到了乐城。
他决定选择我时,却突然发现我是陆谦君的女儿。
真正让他了无生趣的,正是我和他有着那该死的血缘关系。他患上了心理疾病,无数个夜晚难以入眠。
他说,他的确输给了陆戎,可他又不甘心。他还是要报复陆戎,所以,他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就这样死去,并且给了杨玏下了完全极端的命令。
但他还是心疼我,给我留了一笔巨额资产。如果我能发现这封遗书,他希望可以用这笔钱肆意度过余生。
读完,我抬眸。
大概是知道我想要问什么,吴司嘉将一份存折递给我,“在相框的另一边。”
我取过存折,户头是我,而上面的金额,足够陆戎东山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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