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麻,你再不带我见粑粑,我就跳下来!”圆滚滚的小男孩,坐在围墙上,不知危险地晃荡着小短腿。
我看得心惊肉跳,生怕他就这么晃着晃着摔下来了。
走到墙边,我抬手,掌心向上,虚虚托住他的脚底,“陆长泽,你给我下来!你怎么上去的?”
他脚躲开我,鼓起腮帮子,“麻麻,我想见粑粑。”
“你先下来。”我柔声,“乖。”
陆长泽是我的全部,他出点什么差错,我是承受不起的。
“不,麻麻,你老是骗我。你再不答应我,我就……”还没想好说什么,他已经往后倒去。
眼见他肉肉的小身子往后仰,我的心当下悬到嗓子眼儿。
“我带你去见!”我几乎吼道,“你给我下来!”
陆长泽立即坐回,朝我笑得灿烂,“麻麻,你最好。”
“好了,到麻麻怀里,麻麻抱。”我松口气,软声道。
他往我怀里跳,我稳当接住他,抬手拍他屁股,“长泽,你还吓我吗?”
小脑袋往我颈窝凑,他软糯糯说:“麻麻,你带我去见粑粑,我再也不会吓你了。”
听到这,我不由鼻头泛酸。
陆长泽对父亲很执着,我没有欺瞒他,告诉他我和陆戎已经分开了。
分开很多年了。
在我怀着他以后。
我从不跟陆长泽提起陆戎,这个男人对我来说,是心上的疤。不过时间久了,我已经能平静对待了。长泽却对“粑粑”特别执着。他总是缠着我说,缠得紧了,我才愿意说一点。
可今年,陆长泽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一直闹着要见陆戎。
从年初到骄阳似火的夏天,他就没消停过。
今天更甚,他居然“以死相逼”。
他已经开始记事,我不能蒙蔽他。我太清楚,小孩子最不能忽悠。我承诺带他去见陆戎,我就必须带他去。
可是,我不想见。我也不确定,陆戎会不会伤害长泽。
当年他另娶他人,如今过去多年,他应该也过得很美满吧?
离开时我就决定为自己活,我从来不曾关注琏城的消息,不曾关注陆戎。
我关心长泽,关心我的画。
长泽这一闹,我这心里乱糟糟的。抛却许久的往事,突然浮现眼前,犹如昨日。
揉了揉长泽毛茸茸的脑袋,我再次许诺,“好,我带你去见粑粑。”
“什么时候?”他猛地抬头,眨着清澄透彻的大眼睛。
“等你放假。”我往藤椅走,坐下,让他站在我腿上,“你告诉我,你怎么上去的?”
他抿嘴笑,带点洋洋得意,“温叔叔把我抱上去的。”
好一个温衍!
这场好戏,估计也是温衍指点的。
“麻麻,真的等我放假,就去见粑粑?”陆长泽不敢相信吧,又一次向我确认。
于心不忍,我答应,“我带你去见。”
在长泽方面,我一直觉得我挺自私的。我没有给长泽选择的机会,就让他留在我身边。但我也做不到把我的儿子交给陆戎和夏琤琤。我不希望长泽变成陆戎这样的人,我希望长泽快乐。
但我清楚,当长泽意识到,他缺一个粑粑时,他就不太快乐了。
见就见吧,既然那一切都成了往事。
长泽这就满足,眼中仿佛住着小星星。
他甜蜜蜜地笑,露出白白的小牙齿,“那麻麻,你给我讲故事。”
长泽放假,我又没有特别忙,我整个下午都是他的。
不知不觉中,日暮西天。
我抱起长泽,“长泽,你一个人看会漫画,我来做饭?”
“吧唧”,长泽在我脸上印了湿漉漉的吻,“麻麻最好。”
我捏捏他的鼻子,不戳穿他。
抱着长泽回屋,我把他放在沙发上,随手拿了本漫画册给他。
他接过,将它放在膝盖上,迫不及待翻开,有模有样看起来。
我摸了摸他的头,走近厨房。
陆戎没有让我学会做饭,但长泽可以。他是我的儿子,我想要照顾好他,从头到脚。我没有成为大厨,但再也不是每次都把厨房弄得乱糟糟的林蔓了。
曾经我讨厌厨房的烟火味,现在我觉得很满足。
我亲手给孩子做饭,搭配营养,努力给他提供较为健康的伙食。
吃过晚饭,我带长泽散步。他应该闹累了,没走几步就要回去睡觉。我依着他,抱他回卧室,哄他睡觉。
长泽八点钟睡觉,对我来说,还很早。
以往我可能会待在我的画室里,今晚,我必须要找温衍谈一谈。
蹑手蹑脚走出卧室,我快步下楼,打给温衍,“你在哪?”
“我的卧室,你要来吗?”
“到我家院子里,如果你觉得你需要跟我谈一谈。”
不给他回答的时间,我掐了电话,往院子走。
那一年的事,我很感激温衍。吴司嘉带不走我,但是温衍可以。我和温衍有过寥寥几次联系,除了第一次他救我,我都在和他说我要怎么离开琏城。
我给自己留了后路。
那辆雪佛兰上,有温衍。
一场别人眼中的车祸,我和温衍都没有受多大的伤。温衍伪造了我的死亡,尸体鉴定员也被温衍威胁,确认是我。我大概又成为琏城人的饭后谈资了吧,不过都和我无关了。而且,从陆潮生跳楼自杀起,我就已经习惯了被非议。
如今想想,陆潮生带着目的领养我,却是真的疼爱我、尊重我,甚至愿意为了放下仇恨。
他却被他是我叔叔的事打击,彻底变成精神病人,跳楼自杀。
离开琏城,我来到法国某个小镇。从顶着另外一个名字到可以住在这里,全都是温衍一手操办的。温衍自己得不到江落星,很乐意看我和陆戎分隔两地。因此,对于我离开的事情,他全都办得周全。
我没想过我真的怀孕了,在得知陆长泽的存在前,我每天都是脑袋放空,不知想要干什么。
得知我真的怀孕后,我才突然活过来似的。
我已经失去过一个孩子了,我不会再失去第二个。
前三个月,我虽然没什么孕吐反应,但也无法做其他的事情。因为我有过前科,我每隔一周就会去找医生。怀了孩子五六个月后,我突然灵感涌起,重拾画笔。
温衍是个不错的商人,他待见我的画,用之赚钱。
他像包装江落星一样包装我,我画作并不多。画了几年,最近我才准备筹办第一次画展。
我需要钱,养活我和长泽;而温衍需要我的画,他并不要求我去迎合什么,只要我画出个性。但凡他觉得是好的,他就能包装出一朵花来。我们的合作,尚算愉快。
温衍在我隔壁有一套房子,偶尔居住,但他从来不和我交流。比起我,他对长泽更温柔些。大概是因为,他永远得不到江落星,更不能拥有一个孩子。
前几天,他让我回琏城,做他旗下公司的代表,去和Z.D谈合作。当初是他一手操办让我消失在琏城,现在他又想让我回去。
我当然拒绝。
不想,他就怂恿长泽。
长泽本来就一直念叨“粑粑”,温衍一说能见到,他肯定什么都愿意做。
五分钟后,温衍翻墙进来。
又过半分钟,他已经坐在我对面。
就着昏黄的灯光,他说,“连杯水都没有?”
“今天长泽真的摔下去,你不怕我杀了你?”我语气严肃。
面对长泽的问题,我总是绷着神经。
“长泽不是没事吗?”他回,“林蔓,你的画在国内最受欢迎,去琏城举办画展是个好选择。你替我公司去谈生意,对我来说是个好选择。两全其美,不,一石三鸟,长泽也一直想见父亲。”
我觑他,“你是不是被江落星虐惨了?”
他沉下脸,“林蔓,你也不怕我杀了你?”
“你不敢。”我笑得肆意。
江落星和我成为了朋友,不管是画作,还是私人生活,我和江落星都算契合。江落星也忙,而且不喜遇见温衍,真正和我见面的次数不多。但她只要见不到我,第一个恨上的人,肯定是温衍。
温衍在江落星心里,大概什么都不是。
“所以,你回去吗?”
“我不会欺骗长泽。”我说,“我希望长泽见过陆戎后可以满足,然后再跟我回到这里。如果这里已经被曝光,我想你可以找到另一个隐蔽的地方吧?”
以前的生活太复杂了,我现在就希望可以简简单单、快快乐乐地活着。
在为离不离开琏城犹豫不决时,我深爱陆戎,只有他才能让我完整。而现在,我自己可以让自己完整。
“那就行。”温衍说,“你现在就是我公司的副总裁了,至于画展的事,我会找人帮你处理的。等你回了琏城,也可以亲自操办。”
“温衍,再见。”我下逐客令。
温衍算计我,我始终是不爽的。我对他的报复,在我下次见江落星之时。
温衍也很识趣,从正门走出去。
离开后,我没有刻意去想我走了多久。
长泽刚过四周岁的生日不久,虚岁五岁了。而我离开陆戎,堪堪六年。
回到琏城,应该有一点麻烦。毕竟,我在琏城,是已死之人。如果要满足长泽见陆戎的心愿,我就不能顶着现在的假身份回去。温衍既然说动长泽来逼我,肯定也对我做回林蔓没意见。
我内心强大不少,大概能处理好那点麻烦吧。
*****
“林蔓,你要回琏城了?”
江落星漫游欧洲,自然不会错过法国。她来找我,和我窝在我的画室。起初,她是和我谈话,等到说够了,她才提起琏城的事。
我没否认,“长泽想要见爸爸,我不能拒绝他。等长泽放假了,我就带他回去。”
“法国男人浪漫多情,你为什么不尝试着给长泽找个‘爸爸’?”她问我。
法国男人真的有几个挺喜欢我这样的中国女人,但我没心思谈恋爱。我要照顾好长泽,我要画画。我每天都安排得满满当当,挤不出时间分给那些我毫无感觉的男人。
如果一个人爬过珠穆朗玛峰,应该对其他的山峰都失去了兴致。
我微笑反问,“落星,你又为什么仍旧独身一人呢?”
她一愣,俄而绽放笑容。
沉默许久,她抬起右手,轻轻搭在我左肩,“林蔓,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们可以破镜重圆。”
我笑容不减,“你觉得有可能吗?”
江落星表面上看起来比我柔和一些,我这个人是有棱角的。但骨子里,我们极其相似。
温衍这辈子,在爱江落星这件事上,只做错过一件事。
正因为这件事,江落星永不原谅他。
就算她无法逃脱温衍,必须接受温衍在她的余生里都会时不时出现,就算她知道她必须要接受安德烈的保护与监视……她都坚持,永不原谅,永不回头。
当年,我和温衍,都低估江落星了。
江落星从一开始就知道安德烈是温衍的,她假装不知道,是懒得去抗争了。且,那个人是会她念情意的安德烈,比其他冷酷死板的人好。
眯了眯眼,江落星说,“林蔓,你始终和我不一样。你们之间,有长泽。”
温衍最想做的事,就是让江落星怀孕,但他从未成功。
我不再多谈。
六年了,我对陆戎,早就模糊了。
我不关注他的消息,也从不想他。唯有在跟长泽说起时,我脑子里也会隐隐浮现个轮廓。
“林蔓,要是时间合适,我会去你的画展的。”江落星许诺。
我笑回,“江前辈,还望你多多指点。”
******
琏城机场。
我拎起乱跑的陆长泽,故意板起脸,“陆长泽,我警告你,你要是再不听话,我立马带你回去。”
他眼睛巴巴眨着,嘟起嘴,“麻麻……”
“不准乱跑。”我仍旧板着脸。
软软的肉胳膊缠着我的脖子,他小脑袋蹭着我的脸,“好嘛好嘛,我听话,麻麻你带我去见粑粑。”
临近放假,长泽就很兴奋,老是催我。
等到真的到了琏城,他更是撒丫子跑开了。我不知道琏城的治安变成了什么样,但我清楚,我不能让长泽出事。我很宠长泽,但是原则问题,我不会退让。我希望他快乐地长大,也不想他太过骄纵任性。
我身为“已死之人”,当然不用面对长枪短炮。
左手抱着长泽,右手拖着行李箱,我走出机场,拦车。我报的目的地,是陆潮生的别墅。
别墅环境好,是比酒店好一点的选择。
而且,吴司嘉是我可以信任的朋友。
长泽在我怀里,唧唧歪歪个不停。他对琏城的一切都很好奇,总是能问出几个新奇的问题。我都很耐心地回着,在我重新观察琏城时,赫然发现它不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
别墅的门钥匙我没丢,我抱着试探的心情开门,居然畅通无阻。
“麻麻,这是粑粑的家吗?”我在玄关处脱高跟鞋,长泽就好奇问道。
“宝贝,你躲在了哪里?”
不等我回答,吴司嘉满是挑逗意味的话语率先入耳。
长泽眨巴水润的大眼,“麻麻,宝贝是喊我吗?”
大概是听到动静,吴司嘉快步走到玄关处,扯下眼前绑着的布条,“是谁?”
当他眼神与我交汇,他张大嘴巴,放大瞳孔,应是不敢置信。
“麻麻,是粑粑吗?”长泽看我又看吴司嘉,后瘪瘪嘴,“他肯定不是粑粑,他没有长泽一样漂亮的眼睛。”
我摸摸长泽的后脑勺,“是吴叔叔,长泽乖,喊人。”
趿上拖鞋,我往前走了两步。长泽扭过身子,看着仍在震惊中的吴司嘉,“吴叔叔,你好,我叫长泽,陆长泽。”
“林……蔓?”吴司嘉的目光,始终胶在我的脸上。
我露出笑容,“吴司嘉,我活着。这是我的儿子,陆长泽,他刚刚喊你叔叔。”
后知后觉地,他伸出手,逗弄长泽,“长泽,叔叔抱?”
“好吧。”长泽瘪瘪嘴,看似不情愿,身子已经向前倾。
吴司嘉刚抱住长泽,他身后就出现了只穿了三点式的靓丽女子,“小司司,你怎么还不来抓人家?”
当那女子看清我和长泽时,嘴巴也张得老大。
“叔叔,这位阿姨是谁啊?”长泽询问,颇是天真无邪。
破天荒地,吴司嘉耳根一红,捂住长泽的眼睛,“是客人,不过她马上要走了。”
“吴司嘉,你再说一遍!”那女子两手叉腰,发飙。
吴司嘉看向她,“安安,再见。不,是分手了。”
那安安激动不已,应该想给吴司嘉一个耳光,但是碍于长泽在,她没好下手。狠狠瞪了吴司嘉许久,她终究是走了。她关门动作很大,整个别墅似乎抖了三抖。
等人走了,吴司嘉才放下手,抱着长泽往客厅走去。
我无声无息地看了场好戏,“吴司嘉,你要是跟她认真的,不应该这么草率地分手的。长泽,是我和陆戎的儿子。”
“我知道。”吴司嘉头也不回,“你知道我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怎么可能和哪个妹子认真呢?”
吴司嘉心理素质很强,没有追问我为什么活。他就像是老朋友,招待我和长泽。
事实上,他也是老朋友。
把长泽放在沙发上后,吴司嘉又往厨房跑去。长泽踩着沙发走到我面前,缠上我的脖子,“麻麻,这里好漂亮。”
我捏捏他的鼻子,“你喜欢就好,我们住在这里,好不好?”
他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好啊。”
“你要住在这里?主卧吗?”吴司嘉很快出来,显然也听清我和长泽的对话了,“可以的,你们今晚就可以住的。林蔓,你知道,别墅还是你的。虽然你那时候……呃……离开了,我永远是看管别墅的。”
“嗯,我和长泽都住主卧。”
递给长泽一杯牛奶后,他又将一杯咖啡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林蔓,你不久待?”
我对吴司嘉没有隐瞒的必要,直接告诉长泽要见陆戎。
除了为了画展我必须留在琏城一段时间,我和陆戎要在生意场上见几次,我也会私底下带着长泽去见他。我答应过长泽,我该满足他的心愿的。
“如果需要我帮忙,就提一声。”
我真心而笑,“你放心,我不会错过你这个免费劳动力的。”
长泽第一次坐飞机,有点累吧,兴奋过后,他就恹恹的。我心疼他,一整天陪着他。
****
回琏城的第二天。
一大早,我还在睡梦中,就被生龙活虎的长泽给闹醒了。
“麻麻,我们去见粑粑!我们去见粑粑!”
他在床上蹦跶,时不时摔在我胳膊上。他整个人肉嘟嘟的,我被他撞几次都不痛。
艰难地睁开眼,我抓住他晃动的小腿,“长泽,这么早?我们过几天再去见粑粑好不好?麻麻还有点事情要忙。”
陆长泽嘟嘴,两只眼睛水汪汪的,“麻麻,你是不是在骗我?你是不是根本不想让我见粑粑?”
“我的小可怜!”我起身,捏捏他的脸蛋,“行,那等麻麻起床,好不好?”
适才破涕为笑,他凑到我脸上亲了亲,“麻麻最好。”
我不担心我看见陆戎会怎么样,我已经做好充足的准备,而且我没有当年那么在意他了。但是长泽……我怕他被陆戎伤害。
当初,我不知真怀孕假装怀孕去求陆戎,他没有心软。
如今活生生的长泽出现在他眼前,他也未必会心软。
但是这些弯绕,我不能跟长泽说。他还是个孩子,他的世界应该纯净一些,就像他总是天真无邪的眼睛一样。
洗漱、吃早饭,长泽总是急匆匆的。
出门前,吴司嘉提议,“林蔓,要不我陪你去吧?”
不管分开多久,吴司嘉还是一样关心我。
我摇头,“没关系的,吴司嘉,我已经不一样了。”
他目光忽地有些缥缈,轻声说道,“我知道,你不一样了。”
临到Z.D,我以为会平静无澜的心,突然毫无规律地跳动起来——我还是在紧张。
可能替我自己,但更多,是替长泽。
Z.D大楼规模未变,外观翻新,内里也是焕然一新。
我走到前台处,深呼吸,“您好,我找陆戎。”
不想长泽一点不安分,探出小脑袋,对秘书说,“我找我的粑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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