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跟在解语后面，鱼贯而入，小声问着——

　　“方医生要去看什么啊？”

　　“不知道呢，刚才听他们说叶酸叶酸的……难道死者怀孕了，所以要需要补充很多维生素？”

　　“有道理，她才大一呢，如果意外怀孕，也可能想不开自杀啊，这样就能解释了。”

　　“那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总不能是那个Tony的吧？”

　　“额，被始乱终弃，一尸两命，真可怜。”

　　伊文听着，终于忍不住，推了推眼镜，指出问题——

　　“叶酸那个是毛毛乱入，跟死者无关，叶酸是维生素B9……本案是维生素B1、B12过量，这是三种不同的物质，你们不要被带节奏。”

　　毛毛撇嘴，“怎么就乱入了，谁带节奏了？都叫B族维生素了，不就是一家人吗？干嘛分的那么细，还要分出1234——我也是一下子想到表姐的事就说出来，万一能给大家带来新思路呢？”

　　伊文认真的说，“但事实证明，你带来的不是新思路，只是误导。”

　　看他一本正经的指责，毛毛不高兴的哼了一声，“就你聪明。”

　　伊文：“……”

　　曾旭也说，“你们想多了，死者是成年女性，宫腔是尸检必查项目。我查过了，没有异常，不是什么一尸两命。”

　　“……正常啊？”原本猜测怀孕的同事，听到这个结论，一下子又茫然了，“那方医生还打算查什么？”

　　有个女同事张嘴想问，但想想又忍住了，想必是跟宫腔有关的八卦问题，但似乎觉得自己太过好奇，此刻问出来，跟查案未必有关，也有点不尊重死者，就罢了。

　　曾旭发现自己落后了，连忙走快几步，先于解语站到解剖台旁，“要我帮你把气道重新打开吗？”

　　“气道？”解语一愣，随即说，“不，我不看气道。”

　　曾旭傻眼了。

　　——不看气道？

　　昨天上午，他第一次走进这解剖室，顾不得欣赏鉴定中心的高大上，首先关注的焦点就是死者气道。

　　因为他在现场给出了“呕吐物误吸导致窒息”的结论，需要通过解剖找到佐证，必然会首先关注气道。

　　解语居然不看？

　　“——那你要看食道？胃？还是心脏？”

　　曾旭只等她给出指示，就要动手。

　　除了刚开始工作那阵，他接手的每件案子都是自己独立完成尸检，最多找个人在旁边拍照，从没试过他完成的尸检还要别人“再看一眼”的。

　　他至今不明白解语干嘛多此一举，关键是邵晖竟也由着她来。

　　他倒要看看，这个所谓的学院派、首席、负责人，到底想要干什么。

　　望望周围，已经有不少人跟了进来，邵晖、小刘、毛毛、伊文、物证A、物证B……就连八竿子打不着的网络技术部同事，竟也溜进来贴墙站了。

　　毕竟是中心第一件案子，作为技术负责人的解语是大家的焦点。尤其昨天讨论会上，她的一番话就已经振聋发聩，现在要亲自来尸检，自然是大事件。

　　曾旭在心中冷笑。

　　嗯，很好，看来她是要拿他开刀、借他立威，并且马上就要在他已经完成的工作上指手画脚、鸡蛋里挑骨头了。

　　——只有五分钟？不知多遗憾，怕不够她表演吧。

　　看着众人的不解、好奇和期待，曾旭不是没有感觉被侮辱。

　　不过他也有底气。

　　毕竟是工作多年的法医，就算一时疏忽，忘记安排毒理分析，也不代表他的本职工作，尸检本身有什么大问题。

　　他尸检的结果跟现场判断基本是一致的。不用说已经拍照存证，就算现在当众检查，死者气道及食道内充满胃内容物，这也是假不了的，就算一个外行，不需要太高深的专业知识，也能明白呕吐导致吸入性窒息的道理。

　　至于后来查出的安眠药成分，可以起到神经抑制作用倒是没错，那也确实是方解语作为“学院派”擅长的理论范畴，但生理机制什么的，虚无缥缈，主要靠理论脑补，用肉眼在尸体上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啊。

　　所以对于解语要亲自来这件事，曾旭在短暂的郁闷之后，并不惊慌，甚至乐于旁观——正好趁着这么多人在，他就好好当个助手，让大家见识一下，这位传说中的首席研究员，到底有几把刷子，能不能让自己、让这一屋子人对她服气。

　　解语没有要求重新打开体腔，却默默观察尸体表面。

　　受到她的气场感染，原本过来凑热闹的众人也不禁严肃起来，不敢吭声。

　　从他们进来到现在，时间已经过了一分多钟。

　　解语的目光没有在其他地方多停留，却定在尸体的腿部。

　　曾经在视频中翩然起舞的腿。

　　还没跳完就摔倒在地。

　　翘课、成天呆在床上、呕吐。

　　自习课睡了整整一节。

　　在楼梯上差点摔倒。

　　双眼无神，说话语气没有往日的尖锐，最后也只是缓缓离开——

　　解语停止回忆，开口道，“谁来帮我把她翻过去。”

　　曾旭终于得到指令，连忙照她说的做，心中却忍不住发笑：小姑娘怕是没正经见过几具尸体吧，见到死人一定害怕得很，多看几眼就受不了了？

　　轻松的翻过尸体，他的心情好了一点，“方医生要重新判断死亡时间么？现在已经过了扩散期，或者你要不要看我当时的记录？照片也有的——”

　　他在心中暗暗吐槽。

　　五分钟一下子就过去了，她用来判断死亡时间都未必够，哪还有余暇观察更重要的死因相关？

　　解语未置一词，走到解剖台尾端，观察着死者的腿部。

　　“这个案例，尸斑的分布和发展还是挺典型的……”曾旭一副老司机口吻，索性当起了解说。

　　后排围观的人里面，有不是法医、但对这个感兴趣的，竖起耳朵听。

　　解语看着死者腿上的斑痕，平静的问，“你觉得这是尸斑？”

　　曾旭正打算科普的话戛然而止，不得不低头再看了一眼。

　　“……有问题吗？”他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

　　原以为解语这个学院派真的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端倪，要给他这个离开校园多年的实战派好好教上一课呢，他也不是没有做好接受某种高深莫测类似星际穿越之类理论的洗脑，可是现在——

　　拜托，尸斑？这是法医的入门常识好不好？就连侦探小说爱好者，十个有九个也能对这点东西说的头头是道呢。

　　曾旭努力压制自己的情绪，故意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让我想一想：死后循环停止，血液缺乏动力，沿着血管网坠积在尸体的低下部位，该部位毛细血管充血，于是透过皮肤，呈现暗红到紫红色的斑痕——关于尸斑的定义，我说对了吗？”

　　见解语不说话，曾旭又接下去，“仰卧的尸体，尸斑一般出现在枕部、顶部、腰背部、臀部两侧和四肢后侧……像是死者的腿这里，就是典型部位。”

　　后排一些人得到科普，默默点头。曾法医还是有两把刷子嘛。

　　曾旭见自己控了场，相当惬意，“尸斑的观察要点，除了产生时机、颜色、形状、部位之外，还包括对压力的反应——在尸斑形成早期，指压可以褪色，但现在已经进入晚期，你们看，按下去就不会褪色。”

　　说罢，他戴上手套按了一下腿部，果然没有褪色。后排的同事被科普，伸长了脖子看。

　　曾旭心中不无得意。

　　昨天解语一番话说的他相形见绌，此刻总算找回点场子来。

　　解语会说漂亮话有什么了不起？鸡汤谁不会啊，最多也就让人一时激动罢了。

　　他却能科普实实在在的知识。

　　——当初要不是嫌学校规矩多，他努力一把也能留校当老师啊，他也能弄块学院派的牌子挂身上啊。

　　不是他不能，只是他不要而已。

　　解语忽然问，“早期你也按过了吗？”

　　曾旭陷入自己的臆想，没回过神来，“啊？”

　　“最开始，你也一一检查过这些‘尸斑’吗？”

　　曾旭无词。

　　当时在女生宿舍，他大概听了室友提供的信息。既然死者从下了自习到尸体被发现，一直呆在寝室，没有被搬动的嫌疑，他就没必要检查的太过详细完整，更不至于每块尸斑都去按一下。

　　见曾旭答不上来，解语又问，“除了尸斑，体表的其他情况，你也好好检查过了吗？”

　　曾旭：“……”

　　当时在解剖台，他一心想要迅速切开气道食道找食糜，哪里顾得上关心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确定死亡时间之后，也就是粗粗一看，得出个“消瘦体型，营养不良”的基本印象罢了。

　　解语没再问他。

　　这会儿，时间已经过了三分钟。

　　楼下吵闹的声音越来越大。

　　又有两个同事下去安抚。

　　解语没看其他地方，却一直盯着那两条腿。

　　她甚至拿起放大镜，仔仔细细的检查着。

　　又过了一分钟。

　　曾旭早已不敢再出声。

　　虽然料到解语有话说，做好了被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准备，但两个问题问出来，正着七寸，对于体表的检查，他的确有所疏漏，也知道根据记录无法圆谎，只得沉默，但他其实想不通——解语莫非开了天眼不成，知道他心急火燎的简化了体表这个环节，所以故意拿出来问？当众给他难堪？否则干嘛纠结这些表浅的细节？

　　其他同事也停止了讨论。

　　众人的目光都跟着解语，随着她的放大镜，在尸体的腿上一寸寸移动。

　　解语忽然停下来，“这里，谁来帮我拍照。”

　　众人还沉浸在“跟着解语找疑点”的活动中，没有醒过来。

　　伊文先有反应，去找相机，却晚了一步。

　　邵晖已经稳稳拿起相机走过去，根据解语的展示，变换角度，对着尸体的腿部拍了好几张。

　　楼下安抚不住家属，只得让人上来问，“你们这边快好了没有？”

　　众人后知后觉的去看时间，五分钟很快就到了。

　　邵晖迅速调出照片，跟解语一起看。

　　两人看了，不禁抬起头来，对视一眼。

　　解语先离开解剖室，邵晖立刻跟上。

　　众人一脸懵逼，完全不明白他们要干嘛，只能跟着转战讨论室。

　　回到讨论室，邵晖点开刚才看的跳舞视频。

　　众人更是一头雾水。

　　怎么了？难道晖哥忽然又想要重温卧底时期的旖旎片刻？偏偏选在这个时候？

　　邵晖拉到视频中间某个时间点，一金一银占据了大部分画面。

　　视频中，缪婷转了一个圈，高开叉的舞衣扬起，她背对画面露出双腿。

　　邵晖点下暂停，然后将画面放大，再放大。

　　后排有些人不明就里，看到一点点，议论起来——

　　“晖哥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跟方医生一样，关注起死者的腿来？腿玩年么？”

　　“到底是闹哪样？五分钟过了，家属还在楼下闹呢——”

　　而挤到最前面的人，跟解语和邵晖看到了放大的腿部图。

　　只见在缪婷的小腿后部，隐约可见几处淤青，以及多个色素沉着点。

　　解语叹息一声，转过来面对众人，“在死者腿部有了新发现，比对生前录像，高度怀疑那是注射留下的针孔痕迹。”

　　曾旭迷迷糊糊的跟他们跑东跑西，此时听了不禁一惊：注射痕迹？这就是他们刚才找的证据吗？

　　众人面面相觑。

　　邵晖对解语点点头，沉声道，“此案出现新的线索，目前无法以单纯的自杀结案。”

　　拿到证据，立刻有警员下楼去通知家属。

　　毛毛叹为观止，凑近了看录像，“你们怎么想到的？要不放大，那几块淤青还真不容易看出来……她往腿上打针干嘛？吸毒么？但就算吸毒，也不该往那里打啊——”

　　想不到线索就在被自己忽略的“表浅细节”，曾旭已经开始忍不住怀疑人生了，“——伊文不是做了基本毒理分析？除了乙醇和diazepam，她体内并无检出常见毒品不是吗。”

　　解语看着录像中定格的画面，叹息一声，“常见毒品是不会往小腿上打的……却有一种毒素必须往那里打。”

　　伊文想起了什么，“——BotulinumtoxinA？”

　　解语看他一眼，不掩欣赏之意。

　　“怎么就突然变成英语专场了？你们会英语，我也看过美剧啊。”毛毛看看解语，又看看伊文，扮了个鬼脸，小声说，“——Getaroom。”

　　解语伊文：“……”

　　离得远的没听见，小刘也只听出来不是母语——没想到毛毛看上去大大咧咧的，竟然也能跟他们飙英语，小刘顿时产生了危机感，悠悠的飘向邵晖，“晖哥，我们组团去学英语，有折扣不？”

　　“我听得懂，我不需要。”邵晖淡淡的说。

　　“……”小刘宽面条泪。

　　邵晖大发慈悲的带他飞：“伊文跟方医生说的BotulinumtoxinA，是A型肉毒毒素。缪婷腿上打的，很可能是俗称的——瘦腿针。”

　　众人一片哗然，议论纷纷。

　　小刘偏偏追问，“那后来毛毛又说什么？”

　　解语警告的看了邵晖一眼。

　　Getaroom那句话是毛毛开玩笑小声说的，只有她、伊文、邵晖和小刘听到了。

　　那跟案子无关，并不需要像BTX一样当众科普。

　　邵晖望住解语，古怪的笑了笑，“毛毛说——‘请讲普通话’。”

　　那五个字被他说的字正腔圆，意味深长。

　　某些想要遗忘的回忆，骤然间铺天盖地的袭来。

　　解语不禁咬住嘴唇，侧开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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