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旭记下数字,默默观察解语一边工作,一边应对律师提问的能力。
对于这个问题,虽然同是法医的他基本可以肯定,但解语面对的是死者代表律师,当然不能留下把柄。
高律师追问,“如果胸肺损伤是急救不可避免造成的,那就跟死者在楼梯扶手上的撞击无关了?至于西区法医室认为的,胸部撞击导致心脏受到震荡引发猝死的说法,是否合理?真正死因到底是什么?”
“目前我无法回答你,”解语抬起头来,“这个案例里面,肉眼所见毕竟有限,可能要更多依靠病理学和其他分析方法。”
刚才高律师问那几句,曾旭暗暗着急,想起了之前邵晖的提醒,果然这个律师不是省油的灯,也有那么点儿医学知识。好在解语不卑不亢,既没有贸然给出不确定的答案,也不是一味回避,态度科学严谨,无可指摘。
见解语说到病理的话题,曾旭忙说,“对了,西区法医室除了把尸体移交过来,也一并移交了他们制作的组织切片,放在病理室,这边结束了我们就可以去看。”
解语想了想说,“保险起见,主要脏器我们再重做一组常规切片,尤其是……心脏和肾脏。”
曾旭点点头,解语略过了肺部,却对这两个器官如此重视,让他想到了什么,难道这是本案的关键?但当着高律师的面,他不便开口发问,就没有异议的接受了。
重做切片需要时间,解语离开解剖室,邵晖跟着出来,递水给她喝,又帮她擦汗。
解语不期然想到几天前的粪坑考核,当时他在岸上,也是这样照顾自己,于是心中一热。
面对邵晖的坦然,她不得不反省自己的态度,是否过于冷漠、逃避?
但此刻大庭广众,工作场合,也容不得她多想。
邵晖问,“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旁边几个人听到,均是一愣。
解语是鉴定中心技术首席不错,但邵晖来头大,顶着顾问的头衔,他才是真正的总指挥,此刻居然当众发问,如此诚恳的甘当辅助,实在难以想象。
解语也没有客气,刚才解剖过程中确实有些想法,“我想知道,除了那段监控录像,死者生前还有无其他异常表现?”
邵晖会意的点头,“我去西区城管问问,看能否要到讯问笔录……顺便,我还可以跟发哥熟悉的那些摊贩聊聊。”
想到张芳家中那个小孙,解语有些犹豫,看了他一眼。
邵晖却因为她这瞬间的担心表情心花怒放,放软了口气,“放心,有人跟我同行——我现在不光要对我自己负责。”
解语一窘。还好有旁人在,不然天知道他会否说的更直白,例如要为她保护好这个身体之类——她毫不怀疑邵晖有这样的脸皮。
邵晖立刻就动身了。高律师要等下午的病理,于是留在中心蹭了一顿饭。也许是邵晖事先打了招呼,午饭的时候,毛毛将解语拉的远远的坐了,不让高律师接近——
“方美人,听说你在培训班表现的很帅啊!”
“还行吧,”解语忽然有所预感,连忙警告,“对了,千万别聊会影响胃口的东西。”
毛毛吐了下舌头,看看自己的餐盘——还好解语提醒的及时,不然她就要顺口往下说那个粪坑调查案了。
好吧,粪坑可以绕过,坏人却不能。
“你见到徐俏了?晖哥对她可不手软,听说她回家挨了一顿板子,今早就被打发出国了呢。”
解语有些惊讶,“她不是……正在京城某家罪案研究所实习么?”
毛毛撇撇嘴,“你以为她真对罪案研究上心?还不是为了接近晖哥,不过这样也好,她出国打算改念设计,以后可没机会近水楼台啦。”
解语没说话,毛毛却出了一口气,“当时晖哥在我们大院里挺受欢迎,这个徐俏嘴巴甜,会跟长辈套近乎,得了几句好话,私下里就以晖哥未婚妻自居,还有被害妄想症,总是找我们那群女的茬,还暗搓搓的试探我呢——还好我喜欢的不是晖哥这种类型。”
解语笑,“是么,你喜欢哪种类型啊——白净清秀、斯斯文文的眼镜理工宅么?怪一点也没关系?”
“对对对,我就喜欢这种书生型,”毛毛就像找到了生平知音,“方美人你不是法医么,怎么连活人想什么都知道?”
说话间,伊文也进来吃饭,才出现在门口,毛毛见到就安静了,扒饭的动作也秀气几分。
解语笑笑没说话。
切片制作完成了,下午,解语又投入到病理检查的工作中。
她看了心脏切片,报出结果,“左心室心肌广泛变性、纤维化,肌溶小灶形成,肌间浆液性渗出、粒细胞浸润,以中性粒细胞为主,心肌脂褐素沉着,考虑心肌炎可能……”
曾旭复查了她看的切片,找到了相应表现,记录下来。
“肺组织有中性粒细胞浸润、淋巴细胞浸润,轻度肺炎、灶性出血。”
然后,解语将主要精力放在了肾脏的部分。
“双侧肾脂肪囊包膜下灶性出血,肾皮质灶性出血……”
“左肾上腺包膜及包膜下出血……”
“未见肌红蛋白管型,亦未见肾小管坏死等形态学改变。”
高律师因为所里还有别的案子,旁观他们看片之后,记下主要报告就离开了,在大厅正好和赶回来的邵晖擦肩而过。
邵晖走近会议室,一群人还在讨论高律师。
“居然就这么走了,还以为会提更多刁钻问题……”
邵晖说,“你们以为他会好心到留出足够准备时间?他会提,不过将是在法庭上。”
众人恍然大悟。
邵晖带来了西区城管当时的询问情况。
“……他们回忆,到城管办公楼之后,发哥出现过异常情况,说他全身没力,想喝水,他们看他确实脸色发白,出汗,也给了水喝,楼下比较吵,他们打算换到楼上安静点的房间询问,就是上楼的途中出了事。”
解语听着这些情况,在报告单的“考虑心肌炎可能”那句话,心肌炎这三个字下面画了一条线。
邵晖见了解语的组织病理报告,认真读过一遍,“从切片来看,心肌炎的程度并不严重,对不对?之前的报告,我在意过肾出血这个发现,想着会不会是因为死者受到外力创伤,尤其腰部,造成急性肾衰、导致猝死?可是你们重新切片了,也没有找到肾小管坏死的证据来支持这个推测……”
曾旭听了,对邵晖刮目相看,虽然经过缪婷一案,对邵晖的统筹能力已经有所了解,但没想到连这么专业的病理学,他也有两把刷子,就连曾旭自己,也不觉得他对目前信息的分析,比邵晖这个“门外汉”能高明几分。
“我们去了解了那圈摊贩,包括附近居民,又有了新发现,”邵晖说,“其实那片居民区的摊贩并非后来表现出的一团和气。像是赵哥、小孙他们来的早,生意一直不怎么样,发哥跟他老婆来的晚,菜做的好,顾客买账,口碑一下子就好起来了,经常是发哥的摊位忙的不可开交,其他人就门可罗雀。”
解语想起来,张芳也说过,案发当天,好几个客人点了鱼,他们准备的不够,要去小孙那里买材料。
自家摊位没人光顾,只能干看着别人顾客盈门;准备好的食材用不上,只能以成本价卖给别人——就算表面能掩饰,心里能好受么。
小刘也说,“我看那几个摊贩也有问题,问到那天冲突的细节,他们回答的支支吾吾,表情有点诡异。”
邵晖说,“对,其中有个明显的矛盾——刚开始,他们一口咬定是几个城管围着发哥打,但问到后来,又说晚上光线不好,他们上去拉架都看不清谁是谁。”
伊文忽然说,“看不清谁是谁,那就是可能认错人,甚至打错人?”
众人对视一眼。
“看来我们的调查方向要有所调整,要结合物证那边的分析,包括死者指甲皮屑物质成分,以及身体上伤痕的纹样分析结果……”,邵晖看看时间,“今天就到这里吧,大家都辛苦了,明天继续。”
不值班的同事开始收拾东西,有人还在讨论案子。
邵晖陪解语下楼,今天她又看大体又看切片,还要分心应付高律师,并不轻松,正要陪她去吃饭,却在大厅见到某人。
来人是钟桦,见了她就说,“解语,我在卉芳园订了位子——”
解语一愣,“我什么时候跟你约了吃饭?”
邵晖揽住解语的肩膀,气定神闲,“钟医生还是另外找人吧,我们另有安排。”
想不到,钟桦却比他气定神闲,对解语说,“我订的不是两个人的位子,是三个人。”
邵晖失笑,“我倒不介意,但是——你当灯泡也OK?”
大概是因为钟桦的提议太奇怪,所以解语惊讶之余,也没去计较邵晖的不客气。
钟桦也笑了,“不好意思,邵警官,我可没订你的位子。”
这时他手机响了,笑着接起来,“伯母,您已经到了?哦,我跟解语马上就来,您先进去吧,报我的名字就好。”
听到手机那边传来熟悉的女声,解语明白过来,脸色微变。
钟桦收了线,对邵晖笑笑,“不好意思,邵警官恐怕要自行解决晚饭了——解语我们走吧,你妈妈大老远过来,别让她等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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