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家,大梅就一直盯着母亲,也不问什么,不过,她的眼神让母亲无处可逃。到晚上,母亲实在憋不住了,就自己一五一十地招了。
母亲先是叹了口气,搓了搓手,眼神里一片迷惘。
现如今厂子效益不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还不知啥时就关了呢。我正愁着没法,听说这捉蛇的要找人帮他剥蛇皮挖蛇胆,全村闲着的,就一个胆大的,手脚虽勤快,可活还是来不及。我想了好几天,躲在他们门口看了好几回,也没敢去。可他上个月一下子将工钱涨了近一倍,我有点动心了。
在我们这个小地方,能在家门口挣到家,实在是没有的事。人家看我是个女流之辈,刚开始还不答应呢,可他也实在找不着人,就只说让我先试一试。刚开始我一直犯恶心,摸到那冰冰凉的皮,我就想吐。有几回都想一扔,跑了。可我能跑哪去呢。我就自己想法子安慰自己。我们厂的钢板、铝合金什么不也是冷冰冰的吗?以前刚进厂那会儿,我打眼时经常打到自己的手,我都没吭声,这硬的不怕,还怕软的不成?这不,现在我已经轻车熟路了,那人也满意,给钱也爽快。
母亲一直低着头,像个犯人一样在叨叨着自己的罪行,等她瞄了一眼大梅,那孩子满眼泪汪汪,也不看母亲,却死死地盯着自己的两只脚,好像能看出什么来。母亲靠过来,摸一下她的头,说:傻孩子,妈妈知道你在想什么,这又有什么好想的呢?像你妈这样,没有文化,没有依靠,很难有个像样的营生,但妈妈手脚麻利,干活不输男的,我现在这岁数,少说点,再干个十年八年没问题,到时你和小妹早毕业了,妈妈就等着享福了。这地里的活是经不住妈妈干的,其实,干活都一样,都是在劳动,再说等天一冷,这捉蛇的就要走了,想找个挣点钱的差事还不容易呢。
大梅默默地听着,努力控制着眼眶里的泪水,她不想让母亲难过。可她心里面起起伏伏,那颗脆弱的心和她的身体在猛烈地碰撞着。母亲忙她的晚饭去了,留下大梅在那里胡思乱想。大梅又想起了小妹,再过一个多月,她就要高考了。高考对于全家人都是一件严肃的大事。连父亲也意识到这个重要性,平时对母亲的打骂和爆怒收敛了一些。偶尔还肯听母亲的话到学校给小妹送点衣食。可是母亲的精神已大不如前,身体也瘦了一圈。没事的时候她会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有时连别人喊她也听不见,眼神一瞬间会神采飞扬,一会儿又黯淡了下去。
晚饭的时候,父亲果然喝上了泡着蛇胆的酒,高兴地唾沫腥子乱飞。只是对于那散发着香气的蛇肉,大梅看也不看一眼。她觉得父亲仿佛喝得不是酒,而是母亲的泪和汗。
晚上,大梅躺在床上无法入睡。母亲的脸在她的脑海中晃来晃去,那沾满血迹的双手一直在眼前飘来飘去,不肯退却,好像要来掐住她的脖子。母亲念经的声音不时又传了过来,却少了惯有的节奏,不似往日的熟稔。
一夜的梦魇陪伴大梅到了黎明,亮光安慰着这颗充满了恐惧和迷惘的心。她起床时还早,母亲早已去了地里,焐在锅里的小豆粥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大梅一边吃早饭,一边下定决心要去捕蛇的地方看个明白。虽然她怕蛇,可想到母亲为了一家的生计,平日里连蚊子都不许拍的人竟踩倒了自己多年的信条,她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吃完了早饭,大梅悄悄地绕到了那家的大门口,果然和她想的一样,主人都去地里干活了,家里空无一人,大门倒是敞开的。那捕蛇的也没在。
堂屋的门是紧闭的,只有东边的厢房门是开着的。她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只听见里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心里忽然有点发虚,胃好像要抽筋,人站在原地,迈不开步。此时天已经大亮,太阳和大地的距离仿佛一下子拉近了。一只鸟儿在天井旁边的大树上唱起了歌,附近的鸟儿也跟着婉转起了喉咙。大梅定了定神,拍拍自己的胸脯,来到了东厢房的门口。
她没有马上走了进去,只用手扶住门框,将脑袋探了进去。里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等过了几秒,她的眼睛适应了,再看,除了一床一桌,再无他物。南面唯一的一扇窗户也给用深色的布挡住了。一张老旧的雕花木床好像还停留在它自己的年代,褐色的棕绳凌乱而喑哑,失了最初紫铜般的光泽;一只红漆褪尽的床脚不知何时跑掉了一半,它不敢大意,紧紧靠着身旁那张高大的桌台;桌台的大抽屉上,有一个还残留着铜质的半圆形拉环。
大梅不自觉地向前挪着脚步,屋外的阳光也跟着溜了进来。那窸窸窣窣的声音更加分明,将大梅慢慢地指引了过去。虽然屋里面稍微亮了一点,可大梅还是大气不敢出,好像抱着脚在走路。等到有人拍拍她的肩膀时,她一下成了惊弓之鸟。
人类的声音一下子拯救了她。
捕蛇人不知何时到了房间,那独特的异乡口音好像从遥远的地方飘向了大梅:“闺女,你在这儿作什么?”大梅本能地回了一下头,应了一声。看到大梅缓过了神,那人又狡黠地对她笑笑,一下子挤到了她的前头,指着床后面的地方,对她说道:你要看的东西在这儿呢。
妈啊!
挨挨挤挤的网袋里面装着扎堆的蛇。它们互相摩擦着,有的翘着脑袋,有的收着尾巴。阴冷的光从蛇的小眼睛里射出来。大梅只觉得手脚发麻,脖子后面嗖嗖地冒冷风。她担心这些蛇会咬破不太细密的网眼,成千上万地爬了出来。
捕蛇人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暖暖地对她说:你不用担心,我这些可不是一般的网,就算毒舌咬掉了它的牙,也牢固地和城墙似的。说完,还用脚踢了一下跟前的一个蛇袋。那里面的蛇立马拼命地爬起来,有的凶狠地吐着蛇信子,那钢叉似的蛇信子就像是暗器一样,柔中带刚,吓得大梅倒退了好几步。
大梅钻到门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使劲地压住要跳出来的心脏。那捕蛇人也不理她,自个从东边的弄堂往后跑了去。大梅意识到后面的院墙内可能有更诡秘的事情。她跑到弄堂口,斗胆望过去,什么也没看见,只有一棵细细地桂花树在摇摆着身躯。她一脸狐疑,恐惧又袭了来,她想她必须马上调头回家,她这么和自己说着,可她的脚并没有动。那股神秘的不安全感仿佛躲在哪里召唤着她,她全身的血液往上涌,她肚子里面好像吞了那小小的孙悟空,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可那孙悟空还喊着让她往前去。她一下子受了他的挟持,不由自主地往后院走了去。
当她走到桂花树前,向左拐个弯,她的腿就像灌铅了一样,再也拔不开来。身子一下子绵绵的,她本能地想要扶住墙,可她的手还没碰到墙,就像触电一样收了回来。西边的院墙上,捕蛇人和他的帮手正分别捏住一条蛇,将它们的尾巴固定到墙面的钉子上,到底是捕蛇人的手脚更麻利一些,只几秒钟,那条蛇从上到下变得溜光,它受着比耶稣更为深重的苦难,自是没有他的从容和舍我其谁的凛然。它痛苦地扭动着丑陋的躯体,拧出各种各样的形状来,控拆着人类对自己的非难。可很快的,它连这样的权利也没有了,捕蛇人好心地结束了它的一切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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