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临走的时候送了一瓶贵妇面霜给我。说是,太滋润了,她自己用不了。我看着她油光水滑的脸蛋儿愣怔了一会儿。心想,你故意的哦!忍不住有些酸气从漏光的眼睛里冒出来。
好友笑骂,送你好东西还得受你气,你说你不是白眼儿狼谁信啊!她心情已经好转。我也笑纳。大概是看我依然有些愁眉不展,她安慰我说,此事已经有了计较,叫我不必太担心。又说,人不风流枉少年,不做几件荒唐事怎么向以后乏味的日子交待呢!
我点头称是,再赞同不过。此事若能如此揭过,不伤经动骨,已属她的造化,我又何必再计较其他。
男女不论,意识到自己变老这件事,非得是在历经了一个大变故之后,眉梢眼角处往日里不可见的岁月沉淀会在一夕之间显露出来。岁月专会欺人,对那些弱的、穷的、苦的、登高跌重的,必会多踩几脚。仿佛说,既踩你,你又能奈我何!
陈家女儿个个女生男相,我也不例外。从小不为相貌担忧,毕竟姑姑们的长相摆在那里,侄女是不会差到哪里去的。可若想着靠相貌吃饭,那必会……呃……必会苗条许多吧!因为吃不饱啊!
说到我的相貌,有件事很能说明问题。几年前,我有一瓶面部磨砂膏,后面贴纸特别说明“一个星期仅能用一两次”。一开始我谨遵说明,发现用不用并没有什么不同。后来发狠,每日沐浴必用上一回。两个星期过后,脸蛋儿光洁无比。心下大骇,想我也算闺阁千金,青春年华,日日保养,该用的一个也没少,怎的脸皮这般厚,死皮这般多!
说与好友,她也惊奇。笑罢,安慰我说,厚有厚的好处,你看你这把年纪一道皱纹也无。即便如此,今日揽镜自照,眼角处也是叠起了一层细纹。只好安慰自己,今年过的七灾八难,再不长些细纹出来,真是天理难容了。
今年初春的某一天,我心内忽然生出一种大限将至、悲从中来的感觉。说不出来为什么,但我知道那人不是我。我又一次失控,画了一幅又一副的黄土丘陵,上面种满了松柏,一条几乎断流的河道蜿蜒而过。直到五日后的清晨,妈妈告诉我奶奶走了。
我已成年,断无避着不回的道理。守丧、出殡、哭孝、入土。奶奶安葬在陈家祖坟。我站在山崖边上,背后是柏树林,远处可见浅滩与河道。原来我画的竟是这里么!
我回过头去,问姑姑:“我死了能埋在这里吗?”
姑姑很生气,“小孩在家说什么死啊死啊的,你叫我们还怎么活!”
“到底能不能嘛?”我加重了语气。
弟弟赶紧将我拉到一边,用哄小孩的语气说:“能!你想埋哪就埋哪。我做主了!”
我终于心满意足的抱着他哭。
陈家女子早慧晚熟,满身灵秀之气,个性果敢坚毅。与我爷爷同辈的几位陈家姑奶奶中,就有留洋的,做官的,写文的,画画的。到我姑姑这一辈,一大家子人被文革耽误了许多年。那些年里,爷爷生死不知,奶奶和几个叔伯姑姑被赶回家乡,一路冻饿,一路乞讨。几万册藏书被付之一炬,祖宗留下来的好东西被砸了,抢了。
“关键是不让读书,不让写字。”后来姑姑和我抱怨,“吃不饱也没事,饿着饿着就习惯了。字帖和毛笔被收走了,我刚开始练习篆书,这个没有帖子是写不出来的。”
尽管如此,我却没有见过有谁画的工笔牡丹是比我姑姑还好的。
陈家男子就差点,虽说生的好相貌,却是宽厚有余,资质不足。在我印象中,陈家男子都早婚。爷爷那一辈,基本是十四五岁就要娶妻的。叔伯那一辈,晚了几年,大约是二十来岁。到了我们这一辈,又是如此。哥哥、弟弟们刚刚大学毕业就成家。如果大学之后还要继续读书的,也是谈妥了女朋友,一等读完研究院就结婚。最奇怪的是,娶的都是高中同学,想来必是早恋无疑了。
我极庆幸自己是陈家女子,即使不能埋在这里。
回来以后,过了几个月安生日子。
夏天的时候,忽然有一天,我意识到外婆真的是去了,此时距离外婆去世已有十载。虽说有好些人在梦里向我告别,即便不是亲友,也喜欢到我梦里逛一逛,不知是何道理。外婆却没有这样,她一次也没入过我的梦。
她去的不算突然,沉睡了好几日才走。那年冬天,我避在学校没有回去,假装天下太平。一概不理,便是什么事也没发生。直到这个夏天,不知怎的,我竟然感觉外婆刚刚去世。这种悲伤与疼痛,新鲜而猛烈。
我想念外婆家前院的月季花,后院的梧桐树,还有那棵每年只开一株石榴花,结一颗果的石榴树。想念那个时候养的一只猫,院子里的青石板,石板四周的缝隙里生出的青苔,后院里供奉的佛龛......这是我全部的童年时光。我终于明白,失去的是真的失去了,我几近发疯。
我开始频繁的做噩梦。梦里下着很大的雨,我一个人站在高高的山崖上,旁边只有耸立的峭壁,没有路。风越刮愈大,雨越下越急。我惊惶失措的站在峭壁上朝下看去,下面洪水翻滚,浊浪滔滔。此时的我已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命悬一线。
我渐渐的败下阵来,拒绝探望父母,回避往日的朋友,除非工作需要,不再与人交谈,不允许任何人介入我的生活,休息日只在天黑后出门。我感觉自己是个玻璃做的胎儿,只要被人看一眼就会碎一地。
这个夏天下了很多雨。我做了好些这样的记录:“今日暴雨,少顷,日出,俄顷,暴雨又至,日光暴晒,晚间暴雨无法户外散步。”我好像也被雨水淹了,身体的每个细胞和细胞之间的缝隙都灌满了水,再从眼睛里流出来。我从夏哭到冬,迟来的眼泪如洪水决堤,半点由不得我。
时间没有使得悲伤减少分毫。在我写下这些字的时候,依然是满心哀伤,哭泣不止。然而,距离我被埋在哪一处大概还有很长的一段日子。如此,学会与悲伤和平相处便成为眼下最重要的一件事。
过完夏天,我剪短了头发,新发型非常可爱,仿佛是个过新生活的宣告一样。可是没有了头发的遮挡,我看到镜中的自己,瘦到两颊都凹陷下去,眼角也生出了细纹。眼睛变得更大,双眼皮活像用手术刀割出来的。眼下一片青黑,衬着苍白的面孔。身体干巴巴的,像一条毛巾先被绞干了水,又放在日光下整日整日的暴晒。从内到外,血液蒸发,内脏干瘪,皮肤发紧,连眼珠子都萎缩了。我有刹那的恍惚,这个女人是谁?
秋天的时候,这个长了皱纹的西岭遇到了东吴。这简直叫那个脸色红润,长着婴儿肥,一口气吃三个鸡腿的西岭心生嫉妒了。可惜的是外婆没看见东吴。若是看见了,她肯定会说:“这个男孩子可真是一副宽厚相、好脾性,做事情堂堂正正,有责任心,靠得住。”
我第一眼瞧见东吴,就觉得外婆会喜欢他。会拉住他的手,亲亲热热的叫他“外孙女婿”。说不定也会摸摸东吴手臂上的肌肉。然后,跟我挤挤眼,夸我干得好,有眼光。
我想起外婆见到阿梁时的情形,更觉凄惶。外婆一向神神叨叨,颇有些为老不尊的格调,当时我也只当她在说笑。
矮墩墩的外婆挡在我跟前:“你福薄,他命薄,你俩在一块还能有个好!”
我偏不信,歪嘴瞪眼:“你是不是觉得人家长的好看,你外孙女站在旁边显得太丑,给你丢脸了?”
阿梁的确好看,我俩的确不般配,却不是因为我丑。我自娘胎就带了三分戾气,又被摔打出来七分刚性。外婆看在眼里,我却不懂。几十年光阴过去,我就是再傻也学会了几分“为人”之道。再看我和阿梁,我已经无法理直气壮的说出是他负了我。剖开真相,也许还是我误了他呢!
我们是彼此的劫。这个劫我过了,而他……。
我又想起,在我年少时候的一个秋天发生的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我租的房子里有一个幽灵。他太害羞,每当我朝他看,他就立刻消失不见。我们尽量不给对方造成太大的困扰,相安无事的一起生活了三年。
在我告诉房东,他的房子里住了幽灵的时候,房东拼命否认。他否认一次,房间里的电器就爆一个。最后,爆了灯泡、密码锁、电蚊香、热水器。噼里啪啦一通响,火花四溅。我很感谢他给我留下了台灯、电饭锅和冰箱。房东被吓得不敢来收房租,我只好转账给他。当然是扣除了修理电器的钱。
我又想起……
我又想起……
我又想起……
可我又能说给谁听呢。阿梁和外婆这两个陪伴我走过整个少年时代的人都已经不在了。我想要与之倾诉的人,已经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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