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航空今天有一班很早的直飞新德里甘地国际机场的航班,大概是凌晨三点钟。
很少人会选择这个航班,时间太早,不准时,服务差。它的好处就是只需要十四个小时,是直飞哦!
我在印度普里一家心脏病专科医院做了一年半年医生,每次都坐这班飞机。”
林琪站在盥洗室里巨大的镜子前面,一边刮胡子一边说话。
这面镜子可以照出他整个身体。不同于我哥哥的健硕,林琪属于劲瘦型,只在胸腹处隐隐显出几块肌肉。
我被包裹在一套厚实的深色睡衣里。睡衣是墨绿色的,很配我皮肤的颜色。
我在门口走来走去,不时往里面瞅瞅。
林琪从镜子里瞥到我站在门外偷偷看他,忍不住咧开嘴无声的笑了。
他左右转着脖子,往两边看看,仔细检查鬓角和脖子的接壤处有没有漏网之鱼。大概是觉得还不错,满意的涂上须后水。
“可是,你现在不是精神科医生吗,去那里还能执业吗?我们是不是应该先问一问那边的医院,等他们答复了,我们再决定要不要去。”
林琪没有接我的话头,他从浴室里走出来,打量摆在墙角的几幅画,“真的不带走它们吗?”
我笑着摇头,“前几天我把最好的几幅作品送去李老师的画廊。他的一位亲戚,很巧也是姐姐的校友,在上海开了一间很大的古董铺子。以前也帮人卖画,现在正在筹办画廊。他很欢迎我把画放在他那里。剩下的这些,随便你怎么处理都好。”
林琪沉默了一阵,看着我说道:“不留下几幅画送给西岭吗?”
我心里一阵疼痛,一只手扶住桌子,走到床边坐了。
“对不起。”林琪说。
我摇摇头,“姐姐她不记得我最好。我画画都是她教的,若是她看到这些画,会起疑心的。”
林琪不再说话,转身帮我倒了一杯水,放在我手里,叮嘱道:“你要多吃点东西,这么长的旅途很辛苦。”
他的手指细长,掌心温暖。
我放下水杯,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中,指根对齐,我的手指只有他的三分之二长。
我喃喃道:“太短了,到不了头。”
林琪浑身一震,手掌突然用力,紧紧的包住了我的手。
他咬牙道:“不会的。”
“一眼万年,足够了。”我笑笑,望向他的眼睛,“本来我已经死了,这些时间是从老天爷那里偷回来。我赚了呢!”
林琪把我抱在怀里,将我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我看不见他的眼睛,却感觉到他的肩膀在轻微的抖动。
“我想在我们的新家种一棵梧桐树。”我喃喃道,“姐姐很想念小时候住在外婆家里的日子。梧桐树、石榴树,还有一只猫,那是她唯一有过的无忧无虑的时光。
她在那里学会的第一首词就是晏殊的清平乐。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紫薇朱槿花残,斜阳却照阑干。双燕欲归时节,银屏昨夜微寒。
我是看着她学会的。你说,这是多神奇的一件事。”
林琪将我从他的怀里拉出来,伸手擦干我的眼泪,假装不快道:“你在她的梦境里做了她妹妹,陪她过了二十年,我都有点嫉妒她了。我现在很怀疑,我太太究竟是爱她还是爱我?”
我收了眼泪,扑哧一声笑出来。
“你不必担心,她现在很好。在她最后一次进入催眠状态的时候,我把你的意念植入了她的梦境中。”
“她发现了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我有些紧张,如果她排斥我的意念,这么做的风险着实不小。
“一开始她以为是进入了自己的梦境,很快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她说,自己的梦境阴暗晦涩,没有阳光怎么可能开的出花来。她推断是进入了别人的梦境。”
“她喜欢这个别人吗?”
林琪点头,“她喜欢。像个女超人,她是这么说的。只是,她没认出来那个人是你。”
我低下头,心里又高兴又难过。我希望她能接受我的死亡。我死了,我们过去的种种也就消失了。她若是留恋不舍,还想着找回来只存在于梦境中的记忆,她会又一次混淆梦境和现实。
“她会好起来的,对吧?”
我抬起头,努力在林琪的眼神中寻找答案。
他犹豫了一下,说道:“只要她记得自己曾经忘记过一件重要的事情,总有一天会想起自己的梦境,想起你。只是,那时候你已经不在了。她会难过,却不会再生病。”
“你是说,她只是暂时忘了我?”我心底有一丝惊喜,“即使有一天她想起我来,也不会再生病了?”
林琪使劲的点点头。
我又忍不住开始哭泣,“在我活着的时候,她是不记得我的。”
“她记得你,只是,她以为你不是你。”林琪忽然说道。
我一时忘了哭泣,呆呆的看着他。
“她的小说里永远有一个受了伤或者生了病的妹妹,需要她保护和安慰,那个人就是你。
比方说《猫和月季花》里失踪了的妹妹。”
这本书我看了几百遍,毫不夸张的说,我能倒背如流。
“我打算晚上回家睡,在医院我感觉不到你的气息。
我谢绝了这位警察的帮助,因为实在不喜欢他看向我的眼神。这种眼神试图告诉我这样一个道理,虽然你的伤口可以恢复,力量却不会再回来,你是受害人,你无法保护自己,现在不能,以后也不能。从此以后,你只能生活在恐惧和不安之中。
我非常不喜欢这种感觉。我从小在孤立无援的境地中生活,深知一旦被这种情绪抓住,就如同将被深渊覆盖,再也无力自救。
我忽然意识到,从知道你失踪的那一时刻开始,我从未把你当成一个受害人,不管你在哪里,我在哪里,我都视我们为幸存者。”
林琪接口道:“她是一个内心非常强悍的人,只有在感受到你的孤单和无助的时候,她才能写出这样的小说。”
我惊讶道:“《猫和月季花》她写的是我的故事?难怪我会这么喜欢。”
林琪点点头,“还有在《为强奸犯辩护的女律师》一书里,她为邻家妹妹亲手杀死了强奸犯。那是她为你做的。”
我掩面痛哭。
在梦里我曾经告诉过她,有一年在阳明山上露营的时候,我被同行的一位男性领队骚扰。
我隔天投诉了他,可是没有人相信我,他依然是领队。
那几天我终日惶惶,非常害怕他会伺机报复。一直等到安全返回香港,我才放下心来。
我喃喃道:“原来她早就知道总有一天我会离开,她会再也找不到我。她只是不知道自己已经知道了这个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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