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墨宁给萧天昱夫妇安排了一撞别墅作为暂时的居所。

　　云津的夏季比南清，阳光更为明媚灿烂。

　　午后，萧天昱坐在花园，双眼远眺着日影斜射的前方，俊秀的面容显现淡淡的笑容。

　　不知过了多久，萧天昱的肩头多了件薄毛衣，他笑笑，握住柔弱无骨的素手，缓声道：“回来了？”

　　“刚到就见你一个人在这儿发呆。”容心婉顺势在萧天昱身畔落座。

　　萧天昱遥指着花园的各类花草，“换了地方，连平时见惯的东西都觉得很是新奇。”

　　“我们在云津多住段日子，顺便陪陪棠棠。”容心婉一笑。

　　萧天昱的眸色深了深，低头思忖了一会儿，凝着容心婉温柔的笑靥说出了自己的决定，“我想把棠棠还给墨宁。”

　　容心婉纤长的睫毛微微一颤，内心泛起五味杂陈的感觉，“真的想好了？”

　　萧天昱紧了紧她的手，声音虽然虚弱仍旧温和无比，“她本来就不属于我们。”

　　容心婉一时间没接话，棠棠确实一开始就不归属于他们夫妻。

　　她也早知道棠棠的生父是萧墨宁，可养在自己身边这么多年，她自然而然地将孩子当做了亲生女儿，那时候为了掩人耳目，她不得不装成假孕的模样，每日四餐都是按照孕妇的食谱进补，许多难以言喻的委屈在见到孩子的第一面就消弭无踪，她是真的很喜欢棠棠。

　　见容心婉沉默不语，萧天昱叹了口气，抬手将她被风吹乱的长发拨到耳后，“心婉，这几年是我拖累了你，你本该过得幸福，假如不是我妈拿容氏作为交换条件，你也不至于被迫嫁给我这样的废人。”

　　容心婉的确是主动要求进萧家的，但在那之前，容氏濒临破产，因为有了这桩联姻才起死回生，她今年三十多岁，换成其他女人，应是拥有了疼爱自己的丈夫和活泼可爱的孩子，但她偏生选择了萧天昱，守了半辈子活寡。

　　萧天昱痛恨萧静梅一次次地操控自己的命运却又无法不妥协，住在萧家那个镂金的困笼，他连呼吸都觉得是腐朽过后的残尘，可惜他不似萧墨宁，没有资格更没有能力抗争自己的母亲，除了接受别无他法。

　　“不，天昱。”容心婉微笑着伸出食指，轻柔地落在萧天昱唇上，阻止了他即将出口的那些自暴自弃的话，“我不否认嫁给你有容氏的原因，但事实证明，你值得我迈出那一步，没有你的维护，这些年我在萧家也不会过得太轻松，我们正是有了彼此的扶持才走到今天。”

　　萧天昱定定地望着眼前善解人意的女子，他极黑的瞳孔攫住了容心婉每个表情变化，容心婉巧笑倩兮地任由他打量，半晌，萧天昱低低出声，“你真这么想？”

　　“嗯，既然你都说了，那我们就把棠棠完璧归赵。”映着阳光，容心婉的眼睛格外清透。

　　*

　　夜色深沉，一抹纤细的身影在床上辗转难安，破碎的梦境再度袭来。

　　五年前的一幕幕交错成时光的残片，在秦羽瑄的脑海循环轮播，在梦中，她又见到了那个孤苦无依的自己，全世界都热闹不堪，独有她是被抛弃的。

　　那天，她的名字还叫秦茉，刚从父亲的墓前回到养父家。

　　秦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晚风撩起她光泽尽失的发丝，露出一张苍白麻木的面孔，及至楼下，大门处停着一辆搬家公司的车，上头摆放着熟悉的家具。

　　五楼。

　　陈淑华慢悠悠地清点着行李，韩正坐在沙发抽着烟一言不发，韩菲菲兴高采烈地依偎着韩正，满脸都是兴奋的向往，“爸爸，我们今晚真的要去日本了么？拿到的拆迁款足够我们过上好日子了。”

　　“你们为什么要去日本？”一道突兀的女声插了进来。

　　韩正几人循声望去，就望见了门口站着形销骨立的少女，黑色的衣裙被阴凉的穿堂风吹过，显得空荡荡的。

　　燃烧一半的香烟倏然烧到了韩正的手指，他局促不安地站了起来，失声道：“小茉！”

　　韩正惊愕地打量着秦茉，若非她的声音，他很难相信眼前瘦得脱形的少女，就是一年未见的秦茉。

　　秦茉一字一句，固执地再度发问：“你们为什么要去日本？”

　　“哎哟，秦茉你怎么今天就回来了？”陈淑华皮笑肉不笑，精明的眼里充斥着对她挑剔的审视，“不是说那边会给你好好调养身体的吗？你莫名其妙就回来是什么事啊？”

　　所以呢？

　　如果她今天没有回来，他们一家人就会皆大欢喜地丢下自己去日本。

　　如果她再晚回来哪怕一天，当她遍体鳞伤地想要敲开这扇门的时候，等待她的将会是可悲可笑的人去楼空。

　　纵然在这个不属于自己的家，寄人篱下借住了十三年，秦茉依然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心寒的滋味。

　　秦茉的目光转向呆愣的韩正，干裂的嘴唇开合，“韩伯伯，你们早就这么打算了？”

　　怪不得要搬家，原来他们拿了拆迁款打算举家移民，但她很显然不在那个计划。

　　少女眼窝深陷，一双眼睛仍旧清**人，似乎能洞悉人最隐秘的心思，韩正莫名地就不敢再直视她的眼眸，有些狼狈地错开视线，迟疑地说出自己的难处，“小茉，菲菲需要去日本完成学业，我们并非故意瞒着你，是那边不允许我们联系……”

　　“韩伯伯，这不是你的理由。”秦茉冷声打断了韩正的话，明亮的眼神仿若无声的质问。

　　韩菲菲嘟着嘴嚷嚷：“秦茉姐姐，你别光顾着对我们兴师问罪，你之前来历不明，是我爸妈不嫌弃你继续收留着你，你凭什么摆出我们全家欠了你的态度？我爸爸抚养了你十几年，供你吃穿上学，你为他做点牺牲不应该么？”

　　秦茉自嘲地笑，她出卖自己的身体和尊严，不惜选择为豪门代孕产子，到头来，换回的只是他们心目中的天经地义。

　　秦茉的双脚越发虚浮，整个人被打击得摇摇欲坠，心底禁不住地发冷，她扶住了门框，年久失修的木门带着木屑，秦茉浑然不觉自己的手指被木屑扎出了血，字字诛心，“韩伯伯，这么多年了，尽管我从没叫过你一声‘爸’，但在我心里，你对我有着恩重如山的抚养之情，所以当我知道那件事……我几乎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我从小没有父母，是你把我捡回来一口饭一口饭地养大，让我拿自己来回报你的恩情是心甘情愿的，我没家，而你们就是我的亲人，我希望能够保护你们。”

　　“这一年，我过得很艰难，每当我想起自己在外人看来是爱慕虚荣的生育工具，想到我亲生父亲在天之灵正痛心疾首地看着我的所作所为，我就会忍不住想，要是五岁那年直接死在马路上就好了，至少能死得干干净净。”秦茉终是流下了泪，“怀孕四个月的时候，我第一次感受到胎动，变得对孩子、对未来又充满了无尽的希望，我就是靠着这些挺了过来……但是，我没想到，自己没能留住孩子，就连你们……也不要我了……”

　　韩正微微动容，韩菲菲撇开了脸，陈淑华皱眉握住秦茉的手。

　　“秦茉啊，我和你韩伯伯都没想抛下你不管，那边一开始就告诉我们，万一你生的是个男孩儿，他们会考虑给你名分，绝不会让你一个黄花闺女背上坏名声，”陈淑华惋惜地摇摇头，“谁知道孩子一生下来就……时也命也，这些都是老天一早就注定的！菲菲赶着去日本的学校报到，你还坐着月子也不适合陪我们舟车劳顿，这样吧，我们先过去安顿，你就在南清休养一段日子，等过些时日再去找我们。”

　　陈淑华自以为替秦茉考虑周全，却不想想，秦茉在南清根本无依无靠，连个落脚之地都找不到。

　　韩正闻言眼睛一亮，“小茉，你伯母说得对，我们一家在日本等你过去。”

　　秦茉的视线掠过韩家三人各异的神色，韩正面色为难，陈淑华心口不一地眼珠子乱飞，韩菲菲赌气不看这边。

　　“不必了，”秦茉骤然一笑，她抹掉自己的泪水，经眼泪洗涤过的眼瞳愈加青黑水亮，哑着嗓子低低道：“这十多年是我叨扰了你们，其实你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我不过是个不合时宜的外来者罢了，你们没有义务非得把我揽进你们的生活。”

　　“小茉，你这话什么意思？”韩正惊疑不定。

　　秦茉朝韩正深深鞠了个躬，“韩伯伯，谢谢您收养了我这么多年，就如我刚才所说的，若不是您好心，我可能早就死掉了，是您给了我这么多年的安定生活。以后不用再麻烦您了，我已经长大，能够很好地照顾自己，希望您日后保重！”

　　韩正惊讶地望着伶仃骨瘦的秦茉，浑浊的老眼突然湿了。

　　画面倏地扭转，毅然与韩家决裂的秦茉独自走在漫无尽头的小巷，殷红的血迹从身下潺潺流出，湿了来时的路，借着昏暗的路灯望去，一片触目惊心。

　　体内的热度在缓慢地流逝，秦茉觉得自己好冷，但她必须走下去，走着走着，她无助地倒在了地上，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她甚至看到死神在跟自己招手。

　　“啊——”秦羽瑄猛然坐起了身，冷汗渗透了身上的睡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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