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星辰佩服医生,也对高学历的人有一种尊敬之情。每当和别人谈起赵云深, 她的态度都是积极而明朗的。她甚至偷偷告诉室友:“赵云深担心我毕业了他还在上学,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我去工作,就能挣钱了……”
她笑说, 只要有她一口汤喝, 就不会亏待赵云深。
王蕾在她耳边唠叨:“你们俩一个念书, 一个工作,接触的环境不一样, 经历的事情也不一样,难怪赵云深担心你俩的关系。唉, 有时候,男人也需要安全感。”
“不完全是那样,”许星辰解释道, “赵云深大四要实习。他开始工作的时间, 其实比我还早呢。”
王蕾一下来了兴致:“去哪里实习啊?医院?”
许星辰频频点头:“各个科室,轮流转一遍。”
王蕾做了个劈砍的手势:“他要上手术台吗?”
“肯定呀,”许星辰分外期待道,“他的目标是做一位心外科医生。”
王蕾直夸许星辰的眼光好,还说:“心外科最能挣钱。全身那么多器官, 哪个最重要, 哪个最高端?不就是心脏嘛。”
许星辰和王蕾作为外行人,完全不懂医院内部的操作和奖励机制。不过“心外科”这三个字, 总能勾起她们的遐想, 仿佛赵云深已经披上白大褂, 俨然是一位救死扶伤的医生了。
为了不给赵云深拖后腿,许星辰调整态度,将“找工作”一事提上日程。
许星辰的某些同学颇有先见之明,早在大一和大二就考出几张重要的证书。而许星辰的行动比较迟缓,到了大三下学期,她才临时抱佛脚,彻夜啃书,参加各类职称考试。
赵云深一方面欣慰她开窍,一方面又因为两人都忙起来,且不在同一个校区,见面机会更少,使他偶尔有些烦躁。他看手机的频率增加了。哪怕上课时手机震动,他也要翻过屏幕,检阅般瞧一眼。
某天下午,赵云深在解剖楼做实验。他们组被分到一具老年人的尸体。赵云深熟练地剪开肋骨,展露死者的胸前壁,刀法精准地切断肺根,做出的结果与PPT上的演示图片无异。与他同组的另外三个人都惊呆了,纷纷低下头,全神贯注地盯住赵云深的手指。
解剖课的老师四处巡视。走到他们这一组时,老师停下脚步,不断地提问赵云深。
无论老师的问题多么刁钻复杂,赵云深都能整理出顺畅的思路。所有同学都认为,赵云深将被隆重表扬,然而老师什么也没说。
老师双手背后,绕向另一组的解剖台。
杨广绥轻嗤,窃窃私语道:“赵云深,你不仅是个帅哥,还是个猛男。你把老师吓得不知道怎么夸你了。”
经过三年的反复练习,杨广绥基本克服了恐惧。如今,他可以凝望死者的面部,正视各部分的身体组织,不过实践能力仍有欠缺。他握着手术刀,切割尸体的腋窝时,差一点刺中他自己的手指。
赵云深提醒道:“慢点来,看准了再下手。”随后又调笑道:“老师哪想夸我?他们教了几十年的书,什么学生没见过。”
杨广绥转头看向同组的另一位男生:“咱们系里,有谁比深哥更强?”
男同学认真思索一番:“学霸不少,全面开花的不多。深哥成绩好,做解剖做得漂亮,还发表过SCI论文,咱们这一届……那是独一份了。”
他尚未说完,赵云深的手机震动。
赵云深借口去洗手间,跑到走廊上接电话。他的母亲在电话中说:“云深,你这学期辛苦吗?”
“我在忙,”赵云深忽然不耐烦,“解剖实验做到一半。”
母亲的声线平静温和:“你爸想和你说会儿话,你没空就算了,还是上课要紧。解剖实验是你们专业课吧?”
赵云深说:“是的。”他微微侧过脸,看向实验室的门口。
天花板的灯泡嵌成一排,灯光沿着顺序,铺成一条直线,像是首尾相衔的光带。解剖课的那位老师悄然站在光带的尽头。他年约五十岁,秃顶,脊背佝偻,戴着眼镜,发现赵云深偷跑出来接电话,老师也没出声,只对赵云深摆了下手。
赵云深匆匆与母亲告别,走回了实验室。
老师忽然说:“你基本功还没练到家,戒骄戒躁。”
赵云深与他对视,他推了下眼镜,微微皱起眉毛。他的眼角皱纹横亘,皮肤如脱水般涡旋,赵云深观察片刻,只觉他故弄玄虚。
于是,赵云深问了一句:“我们系里有谁的基本功到家了?我想向他们请教。”
老师微笑着摇头,仿佛看穿赵云深的心思。正当赵云深以为,老师会给出详细指导时,这老头竟然感慨道:“学医啊,终生都要学习。不过你放心,我会给你高分。”
赵云深很介意他对自己的评价——“基本功还没练到家”。
赵云深在实验室待了两年多,亲自处理的兔子和小白鼠能装满一筐。虽然他在同学面前从不显露,但他知道,他其实有几分优越感。每次做解剖时,他会抬头,观望四周,心道:所有人都不如他——这种念头并不清晰,像虚无缥缈的白色纱布,模糊地游荡在脑海里。
*
赵云深的同学都是本硕博八年连读。
最开始,他们都奔着“医生”的名号而来,心中自有一个“医学博士”的美梦。然而现实与理想差距甚远,学医的路程漫长辛苦又劳累。总有人中途放弃。
比如邵文轩。
大三下学期,邵文轩炒股暴亏,毫无收益,倒欠两千元外债。他整日愁眉苦脸,咬牙看着K线图,可惜被套牢的股票没有一点起色。
股市给邵文轩带来了巨大冲击。他神志恍惚,期末考试连挂三科。
辅导员恨铁不成钢,下达最后通牒:“补考过不了,你自己想你要怎么办!”
邵文轩急得上火,嘴巴长出好几个水泡。暑假燥热难耐,蝉鸣聒噪,吵得他不得安宁,他没回家也没实习,每天宅在寝室里,疯狂背书。
邵文轩理解力强,但是记忆力不好,背书的方式只有一个——那就是抄书。他准备了一沓草稿纸,抄写二十遍复习纲要,累得手指酸麻,满头大汗。
这操.蛋的人生,邵文轩心中骂道。
过了几分钟,寝室门被打开,赵云深从外面走进来,扔给他一瓶冰镇矿泉水:“至于么?你都拼了老命了。”
邵文轩拧开瓶盖,痛饮一大口,喉咙发出“咕咚”声:“不拼命行吗?我都快留级了。”
暑假长达六十多天,寝室里只剩他们两人。其他同学都参加了暑期实践,分别驻扎在不同城市。而赵云深凭借导师的器重,特许留校,每天就在寝室和实验室之间来回奔波。
邵文轩暗叹:他和赵云深啊,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邵文轩不求自己名列前茅。他只盼着能通过补考。好在,皇天不负苦心人,他补考的平均成绩高于80分,总算避免了留级的惨烈后果。
死里逃生之后,邵文轩仍然提不起学习的劲。闲来无事,他将自己与室友们比较。首先,他确定,他和杨广绥不是同一种人。杨广绥成天乐呵呵的,坚定地要做一名整形美容医生,而邵文轩经常怀疑自己,渐渐偏离了最初的计划与轨道。
其次,邵文轩由衷敬佩赵云深。这小子的毅力强得可怕,学业与恋爱两不误,真叫人羡慕。
邵文轩稍感颓废。人一旦沮丧起来,就要找途径发泄,很快,邵文轩琢磨出一个方法。他注册了微博和微信公众号——那是2012年中旬,微信刚刚起步,微博用户较少,邵文轩自娱自乐,每天发表日志文章,以“华西小邵”之名,讲述一些道听途说的医院故事,以及养生健康的常识。
有时,他会让赵云深审稿。
赵云深笑话他:“不务正业。”
邵文轩指着电脑屏幕上的寥寥几个粉丝,辩解道:“娱乐一下,没损失。”他自称那是一种娱乐,能转移他关注股市的目光。他还说,以后打死都不炒股了。炒股只是富人的游戏,富人们输得起,而他邵文轩一无所有。
为了获取素材,邵文轩常往图书馆跑。他认真做笔记,写文章一定标明出处和来源,每天傍晚才返回寝室。
八月下旬的某一天,邵文轩忘带一本笔记,提前返回男生寝室。他掏出钥匙,却拧不开正门——原来门后边抵着桌子和沉重的行李箱。邵文轩用尽全力推门,只听见桌子腿被挪动两毫米的“嘎吱”声。
邵文轩稍加思索,立刻想明白了,重新锁门,风一般地瞬间逃远。
室内,赵云深仍然将许星辰扣在床上。
他们没有空调,只有一盏老式电扇,悬挂于天花板,吱吱呀呀地旋转。赵云深的胸膛随着呼吸剧烈起伏,电扇每转一圈,他压着她缓慢地进出一次,同时在她耳边说:“不行,下次还是要出去开房。”
她浑身绷直,紧张到了极点:“我听见有人用钥匙开门。”
蝉鸣和电扇的噪音喧闹,赵云深的床铺左侧和底部靠墙,右侧和床头挂着两层紧密的围帘——因为晚上熄灯之后,他可能还会看书,他不想打扰到室友,就装上了两层帘子。
而现在,那微微颤动的布料,就像年轻男女偷尝禁果的掩饰。
许星辰觉得自己疯了。她怎么能答应他的这种要求。他说邵文轩晚上六点才会回来,那刚刚试图进门的人是谁?她越想越窘迫羞耻,求他快点结束。可他毫无自觉,又磨了她二十分钟。
她趴在枕头上,思绪抽离大脑。
赵云深也不嫌热,紧紧抱住她:“你暑假回家一个多月,都做什么了?”
许星辰闷声回答道:“我姑姑给我找了个工作,我实习了一个月。”接着,她透露道:“我姨妈在北京一家酒店干了大半辈子,她快退休了。那家酒店的财务缺人,待遇从优,包吃包住。姨妈跟我爸商量,想让我去北京工作……”
赵云深打断她的话:“你要去北京?”
许星辰逗他玩:“在考虑中。”
赵云深握住她的手臂:“北京房价高,空气质量差,竞争压力大,你不能去那种地方。”
许星辰服软道:“哎呀,你别紧张,我不会去的。开学就是大四了,你要实习,我也要找工作。我找到工作就租房子。”
赵云深再三询问:“你确定不读研了?”
“不读了,”许星辰敲了一下床栏,“我工作日上班,周六周日都有空,多些时间陪你啊。”
赵云深心弦一松,搂着她又亲又吻。他的床上铺着竹木凉席。这张凉席是今年新买的,边缘的毛刺有些扎人,赵云深皮糙肉厚感觉不到,而许星辰身娇体软,明显不适。偏偏他揽着她又开始胡来瞎闹,她的后背硌得很疼,一声没吭。
她觉得,他应该是很爱她。所以,暑假两个月不见,他一上来就这么热情。当她试探般提出北京的工作机会,他也表现得紧张烦躁又舍不得她。
曾经混乱的人生规划逐渐变得清晰。许星辰暗叹,她会找到合适的工作,租一间房,每天上班,再和赵云深结婚,给他生个孩子,一家人幸福快乐,和谐美满。
她那时确实以为,生活只有这么简单。
*
转眼暑假结束。许星辰四处投简历,每天穿着西装和高跟鞋,赶往各家公司,参加一轮又一轮的面试。她长相出众,性格讨喜嘴又甜,再加上学历不错,证书齐全,很快就拿到了Offer。
她特别高兴,打电话给赵云深报喜。
她说:“我被录取了,实习生待遇不低,每月两千五,转正后一个月五千,年底双薪。”
赵云深恭喜她。但他没有她想象中的激动。而且他非常忙碌,没讲几句就挂断了通话。他当时正在医院实习,即将参与一台外科手术。
负责指导赵云深的那位主刀医生,正是科室的副主任,与赵云深系出同门——他是赵云深导师的第一批学生。赵云深来医院之前,导师特意通知曾经的学生,拜托他们多照顾一下赵云深。
于是,赵云深刚待两个月,就成为了手术的二助。
他做缝合十分麻利,切除组织也是一绝。他的视力极好,心理素质也很过关,某次急诊科送来一位出车祸的年轻小伙子,二十岁出头,肩膀和手臂被撞得稀巴烂,赵云深仍然面不改色,跟在主刀医生的身后,有条不紊地执行命令。
如果他没有失误切到手指,一切都是完美的。
那位患者的脏器受损,血肉模糊,伤口暴露在无影灯中,显得狰狞又肮脏。赵云深到底经验不足,走神一瞬,指尖蓦地一痛。当他低头时,发现了滴血的手指。
外科手术进行中,某位医生切到自己,实属常见。
赵云深退了下来,走到一旁做完简单的包扎。
手术室内,医生与护士们聚精会神。那个小伙子很年轻,大家都希望他能活下来,赵云深也有同样的期望。毕竟他学医的初衷就是治病救人,实现自我价值。
可是,急救手术之后,化验科传来急报。
那个小伙子的艾.滋病检验结果为阳性。
赵云深听闻消息,如坠冰窟。他知道艾滋病的发病率逐年攀升,也曾听过老师在课堂上讲解的真实案例,但他没料到自己这么快就亲身碰到了一个。他被同事们抓去服用了艾.滋病阻断药。
主刀医生也被病人溅了一脸血。他担负着最大的风险,仍然冷静地安慰赵云深:“我工作十几年,艾滋病梅毒乙肝的患者都接触过。你莫要慌,坚持服用阻断药,能大大降低被感染几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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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心,赵云深没事也没得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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