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
我说:“小启都比你懂事很多。”陆致嚷道:“别总拿我跟你的儿子相比。”
我得意,说道:“我儿子聪明懂事,需要参照物的时候我总是第一时间想到他。”
陆致露出一副快要晕倒的表情。
我将他拎进外伤科室,请医生替他检查伤处,自己等在外面,顷刻间陆致出来,我问:“医生怎么说?”
陆致面色很沉痛,似万念俱灰,却又带着绝望:“医生说我骨折的太厉害,接不回去,所以恐怕以后不能用右臂了。”
“什么?”我顿时吃了一惊,瞪大眼睛看向陆致。
他默默地低着头向前走。我急忙追上:“不,不会的……陆致,你别怕,不用灰心,还有希望……”心头大乱,他还年轻,这么快就变作残疾?好端端的,失去右臂……
陆致看着我,忽然说:“老师,你不会相信了吧?”
我的眼睛瞪得越大,感觉要脱眶而出。
陆致一笑,转身向前走,我大叫:“喂,你站住!”追了上去,问道,“你刚刚说的是骗我的?是假的?”
“嗯。”
“你……”我哭笑不得,又觉得愤怒,“这种事情是可以开玩笑的吗?你知不知道我多担心?”
陆致站住了脚步,转身看着我,眼睛一眯,问道:“老师你真的担心我吗?”
“这是当然。”就算一只猫受了伤,我也会担心。
陆致忽然说道:“其实,区区一条胳膊,我还不放在心上。”
我看着他,实在不知这人想什么,讽刺说道:“那什么你才放心上?倘若这个真的废了,难道你还有备用的第三条胳膊?”
陆致摇摇头,说:“老师你不懂,假如一个人知道自己还有两年时间可活,身体上的一条胳膊甚至一条腿的好坏,难道还会放在心上?”他看着我,微微地冷笑,这种冷飕飕的样子,将我笼罩住。
“你……你说什么?”我不信我的耳朵,简直如天方夜谭,不由问,“我的理解有错误?你的意思是说你……别开玩笑啦!”
“老师你听说过血癌吗?就是那个烂俗的白血病,”陆致背书一样,盯着我冷漠而顺畅的说道:“就是骨髓和其它造血组织中有大量无核细胞无限制地增生,并进入外周血液,将正常血细胞的内核明显吸附,原生性病毒可能是神经性负感组织增生的。”
我哪里听过这么专业的介绍,顿时愣住:听不懂,听不懂,只记住了那个词“白血病”。
陆致又说:“奇怪为什么我知道的这么清楚?因为我还不到十岁就已经知道这个病了,老师知道我爸现在在美国吧?他跑到美国做什么?就是为了治疗这个,没错,我这是遗传,其实我老爸都快不行了……不过他也活的够长了,治疗不过是拖延时间而已。”
他满不在乎地说着,一边向前走。
“陆致,你……你真的?”我的脑中一片混乱,这件事突如其来的,简直跟听到了夏子谦外遇的那一刻冲击力有的比。
我伸手扶住额头,双脚发软,觉得这个世界很不真实。
陆致却狞笑,说道:“我老爸现在头发都掉光了,估计也只能多活几个月,还好,我还有两年时间,老师你怎么了?”
我只觉得呼吸都急促,条件反射地说:“陆致,你别……别绝望,现在医学发达了,我帮你……”
“老师你找律师帮我脱罪,也能找到医生帮我治疗吗?就是刚才那个张慎医生?他虽然医术高明,却是小儿科的。”陆致呵呵笑了两声,冷酷地又说,“白血病其实就是恶性肿瘤,骨髓某系列的血细胞无控制地异常增生,又经过血液传到全身组织。当病变侵及神经系统或因脏器受侵累及功能可导致神经精神障碍……精神病老师懂吧?所以我老爸现在已经精神不正常了,这也是他之所以去了美国的原因,因为他不想见我,我也不想见他,他已经不是原来的他了,好端端的人会变的跟野兽一样啊,……嘿嘿,老师你也还是离我远点吧……”
他美艳的脸因狞笑而变得充满杀气。
好像有人一把将我推到了深渊,又狠狠地扔了两块石头下来。
我的心猛地抽了一下,颤声说道:“不,这怎么可能?你还这么小!”
陆致看着我,嘴角透出一丝冷冽的笑:“怎么不可能?这本来就是个反复无常的世界不是么,看表面是不行的……老师你应该最清楚不过的。”
他玩味地看我一眼,转过身向前就走。
我呆呆站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追了上去。
电梯徐徐到了,陆致迈步进去,我站在门口上一时不能动,双脚如千斤重。
陆致伸手按住电梯:“老师。”
我木然抬头看着他精致的脸孔,怎么会……这个孩子很快就会死了吗?两年,只有两年可活了?什么病?怎么可以……
明明看来很有活力,正当青春啊……
一瞬间我想到跟他初次相遇,他将我一把拉回来,双眉愤怒的挺着,骂我:“被救了连声谢谢也不说?”再度相遇,他气冲冲地在医院同我擦身而过,力气那么大,撞得我手肘青紫,当时他就带着伤……最后在看守所,分明是困在监狱里面竟全不觉得着急,当初我看见他的时候,一脸的不在乎,似乎随遇而安……怎么可能,平常人怎么会觉得监狱那种地方是随遇而安的地方?
原来他真的会只有两年可活了吗?
我一时忍不住,低下头,眼泪啪啪地落下来。他的样子就浮现在泪光中,飘飘荡荡,很虚幻。
陆致的声音在一边响起,似带着愕然:“老师?”
他怔怔地叫我:“老师?”
我抬头看着他,叫他的名字:“陆致。”
陆致答应一声,望着我说:“你……怎么了?”
我的泪落下来,看着他稚气未脱的脸,心忽然很软很软,猛地向前迈出一步,踏进电梯,张开双臂缓缓地将他抱住,抱着他轻声说:“不会有事的,绝对不会的。”
陆致被我撞到,后退一步才蓦地停住,他按着电梯按钮的手也缓缓松开,电梯的门在我身后徐徐关上。
他的身体很单薄,还没有长成的身体吧……就这么残忍的注定了两年的命运了?一瞬间,我忽然很恨自己不是医术高明精湛的医生。
因为陆致对我说的这件事,让我看他的眼光也有了转变,以前以为他不过是个别扭的小屁孩,如今想想,他竟然有这么悲惨的命运,我的同情心大起,在心底暗暗反思自己这两天有没有做对他过分的事情。
于是在医院门口,我主动问他需不需要让我送他回家,陆致的眼神有点怪,却冷冷拒绝,说:“不用啦,我又不是立刻就会死。”自带嘲弄的口吻。
我咳嗽一声,未免又叮嘱:“你要是觉得不舒服,这两天我替你请假。”
陆致想了想,摇摇头,望着我,说道:“老师,你这是在怜悯我吗?”
我的心一跳,我当然是在怜悯同情他,这是人的本能的?但是,没有人是喜欢被别人怜悯跟同情的,那往往代表着低人一头……我呐呐地,终于说:“也不全是,我是真的关心你。”
陆致也不追问,忽然说道:“那,假如我明天按时上课,会有奖励吗?”
我怔了怔。陆致好似认真的看着我。
我有点茫然:“什么意思?”
陆致说道:“老师你知道,像是我这样的人……觉得活着没什么目标,要做某件事,当然要需要有动力才行。”
我哑然,若他不是身怀恶疾,我当然要痛斥他,但是……我只好说:“按时上课不迟到,是学生的职责啊。”
陆致望天,说:“我首先是个病人,而后才是学生。倘若我死了,那么我就是个死人,也当不成学生了。”
他如此坦然,而振振有辞,自有一番歪理,我看着他冷漠淡然的脸色,只好说:“那你想怎么样呢?”
陆致闻言微微一笑,说道:“放心,绝对不为难你,肯定是力所能及的事。”
我见他笑得鬼魅,便问道:“说来听听,最好是小红花啊口头表扬啊之类的。”
陆致哼一声:“那些还是留给你儿子去吧。我要……”他的眼睛盯着我,怔怔地看了一会,才说,“现在还没想好。”
我瞪着他:“那什么时候能想好?”
陆致说:“这个我还不知道,也许很快。”
我关心的不是这个,问:“那么你明天会不会迟到?”
陆致看了我一眼,说道:“我可以试着努力一下。”
要是能体罚,我早就打他了,念在他是病人,只好忍一忍,说道:“那么我忠心的希望你努力成功。”
他不要我送,我也不坚持,反正他也不小了……只不过,望着他单薄地站在风里,还是有些于心不忍。出租车终于等到了,我弯腰进了车内,陆致站在外面,高挑的身子,一动也不动,像是化石。车子开动,缓缓向前,他就被扔在了后面,嗯,是“扔”……
我来不及多想,急忙说道:“师傅请停车。”
出租车吱一下停住,我打开车门,转身看向陆致,叫道:“陆致,我先送你回去。”
他呆呆地看了我一会,我又叫:“快点快点。”他看着我,很快地轻轻一笑,总算走了过来,我也笑了笑,放了心:还担心他别扭不肯走呢。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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