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跑警报与照相
就这样,柳愉生在周耀华的小公馆里住了下来。
柳愉生每日去学校授课,自有周耀华安排的私家黄包车送他过去,周耀华每天也挺忙,从早到晚大部分时间在外面应酬做事。
有传言说日本人接连吃败仗,过不了多久中国就会取得胜利,这自然让全民精神振奋。但是,也正因为日本人在前线的失利,让日本人对作为后方的重庆和成都的轰炸密集起来。
因为这个,成都的空袭警报最近一直很多,于是,学校里便放了假,让师生们可以躲到乡下去避警报。
不知道应该将柳愉生定义为懒惰,或者是他太霍达连命也不在乎,每次空袭警报拉响,他一般该干什么干什么,不怎么理那警报。
他不跑警报,居然每次也都没有炸过来。这也该说他运气好吧。
现在学校放假了,他闲下来了,便决定将以前准备写的书好好往下写。
这日上午,空袭警报又响,周洋公馆里的厨子下人们都跑警报去了,就剩一个守门的。
他不敢离开,因为无论怎么劝柳愉生,柳愉生都没有去躲警报的意思。
周耀华从会馆里回来,身后跟着两个从人,看到守门人还在,便颇惊奇,道,“老刘,怎么还在?关了门躲警报去吧。”
老刘上前道,“老爷,我在这里守着也没什么,轰炸真的来了也跑得过来,有个人守着公馆总是好的,何况柳先生也没有出去躲警报呢。”
老刘敬业爱岗的一番话让作为主人的周耀华心里自然欢喜,只是当听到柳先生也在一句的时候,才露出诧异,道,“愉生没有出去。”
老刘道,“柳先生每次躲警报都不出去的,或者坐太阳底下和老头我说说话,或者就在房里看书。”
周耀华最近实在忙,虽然想多些时间来和柳愉生相处,却奈何没有时间,便一心打算着等这一段时间忙过了就劝柳愉生和他出国去。
他一向大半时间在外,和柳愉生要到晚上时候才能见面,于是,这是他第一次知道柳愉生一直没有出去躲空袭。
想到以前城里被炸,房屋倒塌,大火蔓延,死伤不少人,他就心有余悸,柳愉生怎么就不跑出去躲警报呢,要是真出了事那该怎么办?
每次警报来,一向惜命的周耀华都是会去躲的,一般是和商场上的朋友,或者会馆里的人一起,在城外去了依然可以谈生意谈时事,他以为柳愉生定然也和他的学生或者其他老师一起到东门那边躲警报了,没想到柳愉生每次都在家里。
在此要讲一下抗战时候成都跑空袭警报是怎么回事。
官方预测敌机会来袭,就会发布空袭警报。
成都城外是平原,沟壑水渠环绕良田,路边田地边长着各种树丛,这一大片空阔的田野、沟壑水渠、灌木树丛便是最好的躲警报的所在。
警报一来,成都人民就往城外跑,这就是所谓躲警报。
因为躲警报已成常事,一大批人往城外的荒郊野外跑,有了人,就有了市场需求,荒郊野外的一些地方就开起了很多小吃摊子,卖成都的各种小吃,还有人到城外开简易茶馆,那些谈生意的,即使城内警报连连,他们依然可以转战到城外去边躲警报,边进茶馆继续谈生意。
成都人民悠闲而乐于享乐,即使是躲警报,也可以被他们当成一种消遣,躲警报躲到城郊城外了,可以当成是踏青赏景,还可以吃各种小吃,或者继续坐茶馆,听扬琴说书之类,更有甚者,为适应躲警报的阔人之需,□□行业也在郊外开设临时营业所,并且客源不断,生意兴隆。
不得不说,成都人躲警报已经成为日常事务,那么,也能够被被赋予悠闲玩乐性质。
周耀华非常惜命,本是直接出城躲警报的,为了回家来拿点重要东西才回来了。却知道了柳愉生根本不把躲警报当成一回事。
他上楼来找柳愉生,柳愉生正在悠闲平和地写大字,研究王羲之和王献之父子的书法。
“愉生,你怎么还在,快出城躲警报!”周耀华没有敲门,因为太着急直接冲进柳愉生的房间,看他还在写字,便大急地上前拉他出门。
柳愉生倒是悠闲自在,只在周耀华突然闯进来拉他的时候惊讶了一下,后就笑了,道,“每天都在让躲警报,你看,又有哪天真的炸来了,再说,即使真的炸来了,怎么会那么凑巧就落我头顶呢,费力费功夫地往城外跑,还不如就在院子晒晒太阳看看书写写字呢。”
“你怎么这么想,躲出去总比在城里安全,走,快点,收拾一下,马上和我出城躲警报去。”周耀华强硬而着急地道。
柳愉生朝他笑了笑,拍了拍周耀华的胳膊,“你快躲出去吧!我就在这里写写字,不会有问题的,即使真的炸来了,我又不是没有眼睛没有脚,难道眼看着炸弹来炸,我不知道跑啊。”
周耀华被柳愉生这气定神闲的样子气得不轻,直接回书房拿了东西,抓了一件厚的紫貂毛大衣,然后就毫不客气地来拉柳愉生。
柳愉生被周耀华那气势汹汹的样子给弄得哭笑不得,不能反抗,只得被他拉出去了。
从人们又拿了些东西,周耀华便带着柳愉生坐黄包车往城外赶。
只看到天空是少有的明净,白云几朵,风清云淡,天气祥和,哪里有什么敌机的影子。
到了郊外,河水清澈,冷风吹来,便有了凉意。
周耀华刚准备将手里的大衣给柳愉生,就有人喊他。
柳愉生看着一个洋人对着周耀华招手,周耀华一边带着柳愉生过去,一边说道,“这位是我在美利坚国认识的好友,叫詹姆斯,家里也是做生意的,不过,他喜欢拍摄,便要求我带他到中国来了,他说他要记录下战时的中国后方……”
柳愉生因为周耀华的介绍而多注意了那洋人两眼,因为柳愉生对金发碧眼的西洋人有辨别障碍,虽然猜测这人就是他遇到周耀华那天周耀华陪着的洋人,但却不敢确定。
詹姆斯让他的两个中国人助手为他收拾摄影器材,自己走到周耀华面前,叽里呱啦说了些英文,柳愉生并没有听懂。
后来,才听詹姆斯用很蹩脚的口音说中文道,“你好!新会……新会……”
詹姆斯看柳愉生穿一身长衫,想他是传统的中国人,说着便拱手用中国人的礼节行礼。
柳愉生只好也拱手让了礼,“你好,幸会!”
然后就见这洋人很不礼貌地盯着他打量了好一阵,又叽里呱啦和周耀华说了几句,周耀华笑着答应了。
那洋人回去让他的助手不要把东西收起来,又重新架好。
对于这洋人神经兮兮的做派,柳愉生不由失笑,又因听不懂他和周耀华之间的交流而些许不适。
周耀华将手里的大衣递给柳愉生,道,“天有点冷,你穿得少,赶紧披上。”
“我不冷,倒是你,还是把衣服穿上吧。”
周耀华穿得不少,他家里从人又为他拿了大衣,他不便说这件衣服是专程拿来给柳愉生用的,而且,还是他专程让铺子里给柳愉生做的,是柳愉生的尺寸大小,只道,“我不冷,这衣服还挺重,让你穿着,我不用拿了,会轻松很多。”
柳愉生穿着长衫,确实有点冷了,便接了过来。
穿在身上正好合身,不像是周耀华的衣服,倒像是为他量身定做,他觉得诧异,正要问周耀华原因,周耀华就拉着他道,“詹姆斯说想为我和你照张相,你看,我这样子还行吧。”说着,用手指弹了弹衣服裤子,又给柳愉生整理了一下大衣领子。
柳愉生听说要照相,马上打退堂鼓道,“算了,我不要。”
周耀华拉着他,“多不容易的机会,我们到这里来,就让詹姆斯帮着照一张,不然,下次拍照就要去相馆了。”
周耀华别具北方人赶鸭子上架的特质,硬是拉着柳愉生拍了一张相片,要照第二张,柳愉生便死活不愿意了。
站在石桥上,带着青色的石头栏杆,远处的隐约在云气后面的若隐若现的山脉,还有天空淡淡的白云,从近处向远处蔓延而去的青青的小麦田,周耀华双手撑在柳愉生肩膀上将他制住按在自己前面。
柳愉生刚好穿着周耀华给他的那件紫貂毛大衣,大衣衣摆算长,快到膝盖了,正好让柳愉生下面的那一截带蓝色的长衫露出下摆来,脚上一双鹿皮皮鞋。周耀华一身浅灰色的西装,没有打领带,系着一个领结,从柳愉生的后面露出来。
柳愉生对于照相说不上抵触,但也算不上喜欢,不能够应付自如,他以前照过不少,但总不能适应那种要把自己的神情动作留在胶片底上的怪异感觉。
他的面上神情正因为周耀华的赶鸭子上架而有点别扭,紫貂毛大衣的毛衣领拥着他一张带着别扭神情的小脸,眼睛有些不自然地张大,头发略微有些长了,掩了耳朵到了衣领处,这样的他看起来年纪小了不少,有种单纯的清秀。
周耀华应该是对照相很适应的,一脸严肃,但只要仔细,就能从他那严肃的表情里找到微笑的影子,他站在柳愉生的身后,手放在柳愉生的肩膀上,两个人看起来很亲近,像亲兄弟一般。
就是这一刻,在霎那间,在拍摄键的一按之下,保存在了胶片上,直到又过了半个世纪,照片里的两个年轻人都成了垂暮老人,当再回过头来一次次地反复看这张照片的时候,脑海里依然能够记得,那个冬天,那个时候的事情。
黑白照片里的两个人,一个高大挺俊,一个秀雅玲珑。
多少年后,周耀华看着那照片,用手指摩挲已经泛黄用封膜封好的照片里的柳愉生,嘴角眼里都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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