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凯文的母亲葬在郊外一座公墓里。
墓碑非常不起眼, 一看就不是亲属另外买的,而是公墓统一配发的那种。基座下生满了杂草,初夏的天气还开了零星几朵小花。
邓凯文弯腰放下一束白菊花,说:“我还真没来过几次,当年我甚至没有参加她的葬礼。”
米切尔站在他身后问:“为什么?”
“想逃离吧……可能下意识觉得解脱了,就不想回头了。就跟学生考完试就不愿意再碰书的感觉是一样的。”
邓凯文这么坦率的说出这些话,倒是让米切尔吃了一惊。
他看着邓凯文削瘦挺拔的背影,突然觉得这人身上有很多出人意料的地方。他看上去手段强硬, 个性冷血, 但是细微处又比一般人更加有人情味;他总是意志坚定,行动迅速, 几乎所有的同事都非常依赖他,但是在一些小事上他又显得格外软弱, 甚至有点优柔寡断、拖泥带水的感觉。
“我这两天一直在想, 这是不是一种宿命?我母亲是吸毒者, 西妮亚也是吸毒者, 而她们都是我这辈子最亲近的女性。不管是当年还是现在,我跟她们在一起都不是因为纯粹的爱情,而是出于一种对正常家庭、责任感、归属感的渴望。可能就是因为这种想法,才导致她们一个个离开我,而我直到现在都一无所得吧。”
这话说得很宿命, 米切尔愣了愣, 一拍他肩膀:“你说什么傻话呢, 西妮亚•米兰达接近你肯定是有计划的, 而且杀她的人也一定有蹊跷。你想,抛开埃普罗不谈,如果真是你以前什么仇家跑来报复杀人,他为什么不连你一块儿剁了?为什么偏偏只杀她,不动你?”
邓凯文叹了口气,没说话。
“就算是埃普罗杀的,说不定那也是因为埃普罗跟她有仇,说不定她跟G.A之间也有点你不知道的秘密。我知道你情绪不好,但是一味责怪自己是没用的,只会让你陷入到更沮丧、更狼狈的境地中去。有些人因为性格的问题对自己格外苛责,容易自卑、软弱、游移不定,你就属于那种人。”
邓凯文有点诧异:“我是那种人?”
米切尔抓了抓头发,哈哈一笑:“我的意思是说,你再这样沮丧下去,只会让情绪陷入到更恶劣的怪圈当中,对解决目前的问题无事于补!如果我是你,我根本就不会来这个墓地。”他的目光转向墓碑,笑容自然没有半点变化:“我会当做我根本不曾有过母亲,毕竟过去的已经过去了!”
他说这话时的表情太正常,语气太理所当然,甚至笑容都有几分阳光的味道,以至于邓凯文不禁意外的看了他一眼。
“不过话说回来,我记得你当年被你父亲接走了?学校里都在传这件事。你在纽约应该过得比在洛杉矶好吧。”
邓凯文迟疑了一下,“嗯,……不过其实我父亲十几年前就去世了。”
米切尔愕然:“那当年接你走的人……”
他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模糊的猜测,猛的转过头去直视着邓凯文的脸。
邓凯文沉默半晌,点头道:“对,是埃普罗。”
米切尔的目光一下子就变了,相当惊奇的看着邓凯文,脑子里刹那间掠过诸多猜想,一个比一个离奇,一个比一个狗血。
“有一段时间吧,我母亲是埃普罗的情妇,那时我还很小。她去世以后,我想我不论如何也不能留在洛杉矶……你知道的,当时我在学校里日子很难过。”邓凯文说这话的时候神情竟然很坦率,找不到一点恼怒或者是难堪,“——所以我就打电话给埃普罗,然后他就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米切尔觉得自己心脏都在微微的颤抖,心悸和懊悔就像潮水一般漫过他的身体,让他舌根都泛出微微发苦的味道:“如果当年你在学校好过一点,是不是就有可能,会留在……”
邓凯文无可奈何的吸了口气,顿住好几秒,才缓缓的吐出那口气来,苦笑道:“谁知道呢?”
“其实当年离开洛杉矶的时候,我身体也很差,”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刚抵达纽约时我在G.A躺了一个星期,就是不停的睡觉,打葡萄糖,醒来就吃东西,然后继续躺下睡觉。这样差不多过了一个月,身体情况才慢慢恢复正常。他们说我当时有严重的营养不良,如果还留在洛杉矶的话也许……”他顿了顿,耸耸肩:“所以你也不用太自责,当时我是应该离开洛杉矶的。”
米切尔咬了咬牙根,低声问:“这么多年来,你在纽约过得怎么样?”
“……一开始还好吧。刚去纽约那阵子,我猛的窜高了两英寸,整个人都长变了。六个月之内的照片拿出来对比,你都不相信那是同一个人。当时我每天晚上睡觉都生长痛,尤其是小腿。”
他突然止住了话头,叹了口气:“现在想起来,那时我过得真不错。我这辈子最好的时候,都是跟埃普罗一起度过的。”
他想起当年自己晚上睡不着觉,经常半夜惊厥而醒,骨骼生长引发的疼痛又让他焦灼不安,经常熬夜熬到天亮。
后来有一天晚上他从噩梦中猛然惊醒的时候,竟然看到埃普罗坐在床前,一只手轻轻拍他的背:“别害怕,我在这里。”
当时他一下子哭出声来:“Neil,我腿痛……”
埃普罗把手覆盖在他小腿上:“哪里痛?这里?”
“再往上一点……”
“膝盖?”
“嗯嗯,骨头痛……”
埃普罗轻轻用手给他揉着,掌心略微粗糙,温度很高,有种微微熏然的舒适。疼痛很快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凯文小小打了个哈欠,很快闭上了眼睛。
朦胧过去的前一刹那,他好像还感觉到埃普罗摸了摸他的脸,然后低头印下一个吻。后来他分不清那是真实还是梦境,因为紧接着他就沉入了黑甜的梦乡,再也不知道其他任何事了。
“Kevin,”在他们回去的路上,米切尔一边开车,一边忍不住偏过头看邓凯文:“有一件事其实我一直搞不懂。”
邓凯文正把头靠在车窗边,闻言稍微抬起来:“怎么?”
“如果你当初在G.A过得很好,为什么后来又变成那样?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你现在应该是个黑老大吧。哈哈,我没有其他意思,就是那么一问……你知道,我每次想象你是黑道老大的时候都觉得挺喜感的。”
米切尔一只手把方向盘,一只手抓抓头发,抱歉的笑了起来。
“……你了解埃普罗吗?”邓凯文突然反问。
“埃普罗?——看过很多资料吧,以前当州警的时候。”
“埃普罗是个很可怕的人,他跟正常人……完全不一样。”邓凯文稍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很难找到合适的形容词,过了一会儿才勉强道:“——他没什么正常人的感情。”
“没正常人的感情?”
“嗯。他其实是个很冷血的人。后来我跟他相处的时候,有时甚至会觉得毛骨悚然。”
米切尔惊异的看了他一眼:“比方说?”
这是车已经上了高速公路,不知道是不想分散米切尔开车的注意力,还是邓凯文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半晌才听他慢慢的道:“比方说……你知道G.A有一头很著名的白狮吧,从非洲空运过来的。”
“啊,这个我知道!黑道上很有名的,G.A的象征物。”
“嗯,埃普罗很喜欢那头白狮,为它专门建了驯养场,我们还经常过去看它。这头狮子一度是G.A的象征物之一,当地很多报纸都报道了,还有政界要人去参观留念。那头白狮一直都没有被完全驯化,经常吼叫,撞铁栏杆,试图攻击人,但是埃普罗一直都对它很宽容,甚至有一次差点被它咬到,都一笑置之了。”
米切尔注意到他用的一直是过去式:“后来呢?”
“……后来养了一年多吧,白狮的脾气好了不少,很多人都以为已经养熟了,也就不那么小心的关住它。”邓凯文笑了一下:“这种情况持续到有一天,管理员忘记关好笼门,结果晚上白狮撞开笼子,跑了出来,毫不犹豫的逃走了。”
“哟!抓回来没有?”
“抓回来了,驯养场周围有电网。”邓凯文突然偏过头:“你猜白狮被抓回来以后,埃普罗做了什么事?”
他的表情十分奇怪,米切尔有些不安的感觉:“做了什么?”
“他拿了根手腕粗的鞭子,活活把那白狮抽死了。”邓凯文顿了顿,轻声道:“就那么一下一下,当着我的面,血肉飞溅……我整整做了一星期的噩梦。”
米切尔脸色完全变了:“他干嘛要那么做?!只是因为一时气愤?!”
“不,他当时完全不生气,整个过程中他都是很冷静的,这才是我真正感到恐惧的地方。他是真的作出了决定,为这头白狮的逃跑行为做出了审判,然后他合理又自然的执行了审判。跟气愤或者是其他感情因素都没关系。后来他对我说,因为这头白狮注定驯化不了了,永远也不可能属于他了,所以没用的东西没必要留着,留着是一种资源上的浪费。他说这话的时候非常平静,我当时却只觉得全身发寒。”
车厢里沉寂了片刻,米切尔看着邓凯文,邓凯文望着车窗外。
“我一直以为,那白狮他养了那么久,又曾经那样喜欢,怎么说也该有点感情在。谁知道埃普罗这个人,你要是以为他有感情,你就大错特错了。”
汽车下了高速,前方亮起红灯,捷豹缓缓的停在马路口。
米切尔想了很久,突然伸手拍了拍邓凯文的肩:“那白狮虽然死了,但是你活下来了不是吗?你已经成功离开G.A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车窗玻璃映出邓凯文苍白的侧脸,半晌才听他叹了口气,说:“那只是凭运气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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