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回来个狱友,屋里的气氛能从默哀变成轻音乐,可花花在纸上给我写他名字的刹那,我就知道,我天真了。
当然这并不是花花的错,我想如果可以,他一定恨不得天天像容恺似的做个话唠,可是他不能。我其实挺同情花花,但我努力不把这情绪表现出来,换位思考,我要是花花,我也不乐意天天让人拿“你真可怜”的眼神儿看,尽管这是我的真实想法。有时候我挺羡慕容恺的,那小子是真没心没肺,所以活得痛快而欠扁,且全然没有罪恶感。
此刻,浪完了的小疯子总算消停,盘腿坐在床上闭目凝神不知冥想着什么。
我也是闲的,他抽的时候吧我觉着闹,可等他也安静下来,这屋儿就真没法呆了,所以我还要上赶着跟人说话:“小疯子,你这是要成仙哪。”
容恺就是有这本事,瞬间领悟我在呼唤他,立刻瞪过来抗议:“谁让你随便给我起外号?”
我挑眉:“你叫花雕哑巴经过人同意了么?”
“我那是陈述事实。”
“我这也很客观哪。”
“……”难得容恺被我挤兑词穷,不过也就两秒钟,人家又捕捉到新重点,“外号面前人人平等,你得给他们一人想一个。”
我心说容恺你真够无聊的,可事实上,我也比他有聊不到哪里去,当下脑袋里就浮现出各式各样的昵称,最后我猥琐一笑,用视线扫过屋里的每一个人:“话唠的,小疯子,睡觉的,大金子,看书的,书呆子,上面躺着那个,花花。”
容恺前面还还听得津津有味,到最后一个不乐意了:“为什么就他特别?”
我晕,这也争:“那给你也来这款?容容?”
对比产生美,容恺立刻欣然接受了前一个,然后抬手捅捅上面的床板:“嘿,哑巴,你觉着花花这名儿怎么样?喜欢就拍两下床,不喜欢就拍一下。”
我竖起耳朵,聚精会神地就像小时候听老师宣读考试分数。
砰——
不是拍的,是捶的,花雕真给面子。
“呸呸呸,”容恺一边挥舞着胳膊扑棱自己脑袋一边冲上面喊,“你不喜欢就不喜欢呗,要不要使那么大劲儿啊,这落我一床的灰!”
我默默起身。
打开十七号的门,振臂狂呼:“报告,我想去活动室!”
妈了个巴子的这地儿没法呆了!
“怎么事儿那么多,吃饭回来的时候不直接去!”正跟楼道里下棋的两个斜管犯不太乐意地喊了句,但还是有一个人起身走了过来。
二监十七个号子有三个管教,包括俞轻舟,但却有好些个协管犯。协管犯,顾名思义,辅助管教管理犯人的犯人。这些人大多快刑满了,属于宽松监管阶段,所以被警力严重不足的狱方以及占着坑也不乐意太劳累的管教们携手提拔成了干部。
把我顺利带到活动室后,斜管犯就赶忙返回去下棋了。活动室里有两个管教,正在窗口聊天,那个位置挺好,小风惬意空气新鲜,还正好能把活动室收于眼底。
俞轻舟不在,我来活动室几次都没见过他,我估摸着这家伙又在办公室睡觉呢。
“哟,冯兄弟来啦。”我前脚刚踏进活动室,后脚正无聊的熟人就靠了过来。
李重生,号称三十五可面皮儿怎么瞧着都是五十三,96年进来的,二监十四号的资深犯人。
要说我和他其实也谈不上多熟,只能说那人太自来熟,呃,当然,我也有点儿这倾向,于是活动室里共处没几个晚上,就成俩老娘们儿了,没事儿就凑一起张家长李家短。
“不来干嘛,屋里跟停尸房似的。”我长长地叹口气,恨不得把头发当稻草抓。
“理解理解,你也是背运,就摊到那一号儿了。”李重生拉过个凳子让我坐。
所谓活动室,其实无非就几副象棋军棋,连扑克都没有,所以来这儿也没几个真正切磋棋艺的,大都闲磕牙,三五一堆儿聊什么的都有,兴许前一秒还讲黄色笑话呢后一秒就开始谈梦想,谈出狱以后要干一番什么什么大事业。
但是我喜欢这儿,因为白天的行尸走肉到了这里都会变回活人,表情不再麻木,动作不再僵硬,七情六欲什么的全出来了,让人踏实,心安。
“我瞧着你们都挺正常的,怎么就我那一号儿全他妈病人呢。”我也不是指望李重生给我答案,只是惯性的发泄两句。
没成想李重生到真给我掰出了子丑寅卯:“那屋儿原来就一个周铖,02年进来的吧,进来没半年,哑巴和金大福就一起进来了,容恺是03年进来的,不过一开始没在咱们监区,听说是被欺负挺狠的,监狱为了隔离就把他调这儿来的。”
“哑巴和金大福一起进来的?”我听着亮点了。
“嗯,他俩在外面就是一起混的,犯了事儿当然谁也跑不了,故意伤人,都判的十年。”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是偷东西进来的,于是想当然以为狱友都是同僚,这他妈忽然蹦出俩暴力分子,我有点儿消化不了。
“那周铖和容恺呢,都犯的什么事儿?”我觉得我有必要了解一下室友了。
估计是说到有内容的了,李重生那眼睛刷就亮了:“容恺那小子你别看整天得得瑟瑟,脑子里是真有玩意儿,信用卡诈骗,听说是伪造了十好几张信用卡足足套了两百万才让人抓住。周铖就不好说了,罪名是过失杀人,但是不是过失谁知道呢,反正肯定是跟人胡搞搞出事的。”
我也可以肯定,最后这半句是他自己的脑补。
信用卡诈骗,倒是挺像小疯子的,可是过失杀人……周铖杀人?这我真没法想象,你要说他见义勇为我都可能脑袋一热信了,可是杀人,就是把脑袋热成烤地瓜我都没法儿信。
所以说,都是逼的逼的逼的,这他妈的鬼世道!
见我愣着半天没说话,李重生推推我:“哎,你不偷车进来的吗,判了几年?”
“六年。”我每次说出这个数字时都有种看不见尽头的悲伤。
不是矫情,三十到三十六,男人的黄金阶段啊,就他妈在这你交代了我能不悲伤么!
“判挺重啊,看来你偷那车挺值钱。”李重生支上个帆布就能摆摊儿算命了。
“老子前五年偷的车加起来都不如这一辆值钱。”我从不为选的这条职业道路后悔,但偷这车我是真后悔,肠子都悔轻了,让你手贱!
我叹气,李重生也叹气,这让他本就显老的面相更为沧桑:“你说你们杀人的打残人的倒腾个几百万的进来都不亏,我他妈就几万块的事儿判十一年冤不冤啊!”
“行了行了,年底就出狱的人了叫什么叫,”我有点心理不平衡了,但看在人家给我讲了这么多背景资料的份儿上,我也就只好假装关怀一下,“几万块?你犯的什么啊,抢劫?”我想来想去也就这个性质恶劣了。
“哪儿啊,”李重生一脸哀怨,“就自己溜冰嘛,然后家里多存了点儿,才二百克,这就算非法持毒了,十一年啊,真他妈的!”
我皱眉,有点儿看不上他了。所谓溜冰,其实就是吸□□,哪个旁门左道的圈子里都少不了这样的人,我就亲眼见过几个,有刚吸上的,天天跟我说那玩意儿怎么爽怎么飘飘欲仙,也有吸时间长的,各种糟践钱,自己钱花没了偷的也不够了就偷家里的,都一副皮包骨比鬼还像鬼了,见我还问呢,来点儿不?
我从来没沾过。
确切的说我是不敢沾,我这人太惜命了,舍不得一身金贵的肉咔咔往下掉,再来我就一个爹,不准备认第二个。
“兄弟,”李重生忽然问我,“你出去了最想干啥?”
我看着他严肃认真的脸,诚恳回答:“我才刚进来,还没想那么远……”
“你知道我出去了最想干啥不?”他锲而不舍。
我在心里叹口气,但还是无比配合:“干啥?”
李重生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再溜它一回冰,溜完找个妞儿干一场,爽!”
我拍拍他的肩膀:“兄弟,好追求。”然后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向管教,“麻烦带我回监舍。”
管教骂骂咧咧说剩半小时就集体回了你他妈尿急啊,但还是老大不情愿地履行了职责。
李重生把我恶心到了,彻底的。
前天他和我说他爹妈都快八十了,走不走的就这一两年的事儿,也不知道他还来不来得及出去看上两眼;昨天他和我说进来的时候儿子才一岁,后来媳妇儿带着儿子改了嫁就一直没来看过他,估计现在出去孩子都认不得他这个爹了;然后今天,他和我说,他出去后最想干的事儿是再吸一回毒。
我想我要是他爹妈,知道他将来会变成这样,出生的时候就一早掐死。
重生,多好的名字,可惜放到这么个畜生身上,成了个讽刺。
十七号的人还是老样子,我出去前金大福在睡觉,现在只是翻了个身,我出去前周铖在看书,现在只是翻了个页,我出去前容恺在盘腿打坐,现在只是不盘腿了,依旧凝神屏息,我出去前花雕在床上发呆,现在只是不发呆了,焦距对到我脸上,一眨不眨。
我想这可能是花雕特有的打招呼方式,所以也冲他摆摆手:“嗨,花花,我回来了。”
容恺睁开眼:“今儿怎么没唠到熄灯呢?”
“哪那么多话可聊,当人人都跟你似的。”我从没堵塞儿的暖瓶里给自己倒了杯凉白开,咚咚咚全干,才觉得畅快些。
“我话多也不见你跟我聊,切。”容恺翻个白眼,小脑袋扭开了。
这是,争宠?
原谅我词汇的匮乏,可对于小疯子这样的娃儿我觉得挺贴切。
走过去爬上小疯子的床,我也学他盘腿而坐:“以后我就跟你聊,怎么样,面对面脸贴脸,咱俩华山论剑。”
容恺歪头看了我半天,最后咽了口唾沫:“你神经病吧。”
我哈哈大笑,拽过他就是一顿猛揉乱搓。
容恺剧烈挣扎外带尖叫:“冯一路疯了,救命啊啊啊啊——”
砰——
床板灰又落下来了,粒粒微尘都载着上铺的不满。
金大福坐起来,一脸受不了:“冯一路你多大了跟他一起抽风!”
我顺着金大福的方向往上看,周铖还在安静地看书,只不过嘴角多了一抹可疑的弧度。
有时候你觉着谁谁谁不招人待见,那是因为你还没见过恶心的,和畜生一比,僵尸们像花儿一样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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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要开始上班咯,所以日更有点悬,争取保证隔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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