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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心上人

顽石与烈女 容光 7027 2021-04-02 12:59

  第五十五章

  夜已深, 巷内行人零星无几,石板路悄然伸向远方,暗青色的粗糙纹路里淌着耶路撒冷的月光。

  祝清晨快步走到巷口,招手叫来计程车。

  见她是外国人,司机用英语问她上哪。

  祝清晨回答说医院。

  车开一路, 沿途街景都很熟悉。

  一家已然关门的花店, 房檐下挂着不知名的粉色小花, 看着像是玛格丽特,那种只开一季,然后枯死,再也无法存活的花。

  24小时便利店内灯火通明,穿红色制服的店员站在收银台后打着呵欠,守着一炉子灯光明亮的热狗, 百无聊赖地等待着又一个不眠的夜。

  一条浅黄色的流浪狗从街边钻出来, 跟在出租车后跑了好长一段路,叫得凶神恶煞。

  ……

  耶路撒冷的医院, 她已去过好多次,次次都是因为薛定。

  也因此, 这一路风光早已看了个遍。

  不认识他时, 她就站在玻璃窗外看着护士替已然昏厥的他取出飞机碎片, 一针一线缝合伤口。那时候她忍不住想,是何种精神支撑着那个男人, 不顾机毁人亡的可能性, 飞身扑去, 救起与自己素不相识的异国孩童?

  后来他在耶路撒冷的小学门外带伤扑向恐/怖/分/子,险些被土制/炸/弹炸死当场。

  他的伤口被人死命攻击,因痛跪倒在地,白T恤上血迹斑斑。

  她载他上医院,陪他换药,看着护士拆下纱布,露出伤痕累累的背,新伤旧伤,每一道都触目惊心。

  祝清晨没问过他的伤都是如何来的,就连在一起后,她与他相拥而眠、赤诚相见时,也不曾开口问起。

  夜里她攀紧他的背,会忍不住轻轻摩挲那些伤痕。

  像是山丘一般轻微凸起,永远横亘在他的生命里。

  不是不好奇。

  不是不心疼。

  只是因为深知他的职业原本就具备的危险性,那些都是无可避免的,他冲锋在前,又怎么可能不经历那些动魄惊心?

  但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祝清晨也不例外。

  她不去想,不去碰,仿佛这样两人就仍是一对普普通通处于热恋中的情侣,只不过身在异国,做着比较特殊的职业。

  然而坐在车后座,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一颗心还是沉入谷底。

  祝清晨用英语问师傅:“你知道昨天中/央/广/场的罢/工/游/行吗?”

  师傅点头,“知道。”

  “了解具体状况吗?”

  师傅又点头,从后视镜里看她一眼,看出她询问的神色后,抿了抿唇,有些严肃,“起初我们以为是底层工人的罢/工游/行,要求政/府涨工资。结果后来广场上聚集了好几万人,从和平游/行突然上升为肢体冲突。”

  有几十人早就预备好了汽/油/弹,照着人群砸过去,然后又袭击防/暴/警/察,将沿途的汽车也点燃了,场面一片混乱。

  祝清晨攥紧了拳头,问:“有伤亡吗?”

  师傅点头,“有。听说死了十三人,受伤的就太多了,我记不住数目。”

  一股郁气从心底升腾而起,点燃她的神经。

  薛定受伤了,瞒着不说,还一再撒谎。

  她不知道自己是愤怒多一点,还是担心多一点,几乎在看见阳台上枯萎的蝴蝶花时,就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她以为自己已经全然接受了他的职业,了解潜在的所有威胁,也没什么可顾虑的了。但在知道他说谎的那一刻,她才忽然察觉到内心巨大的恐慌。

  怕他伤,怕他死,怕他发生意外时,她在另一座城市愉快地度假。

  祝清晨再也没有开过口,就这么直挺挺坐在后座,直到出租车停在医院门口。

  她付了钱,道谢,推门下车。

  夜色沉沉,一如她重若千钧的心。

  *

  医院,又是医院。

  祝清晨恨死这个地方了,不管是在国内,还是在国外。

  小时候,祝山海总是把姜瑜揍得鼻青脸肿,每当她放学回家,发现母亲不在,又不知上哪去找。

  邻居就站在院子里一脸同情地看着她,说:“清晨啊,先来张阿姨家吃饭吧,你妈妈会晚点回来。”

  她问:“我妈妈去哪了?”

  邻居起先会支支吾吾,最后才说:“你爸妈有了点口角,你妈妈说她不小心摔了,上医院包扎伤口去了。”

  祝清晨顾不上吃饭,径直找上医院。

  姜瑜在治疗室里,若不是被打狠了,一般也不会去医院。

  因此,但凡祝清晨找去那里,总会看见母亲鼻青脸肿、血迹斑斑的模样。最严重的一次,姜瑜被打掉了两颗牙齿,嘴角撕裂。

  她不解地站在那里,眼眶一红,问姜瑜:“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小孩子总是轻信于人,邻居说母亲是不小心摔了,她也就信了。

  她觉得姜瑜真笨,比她还要笨。

  后来祝清晨长大些了,但凡回家发现姜瑜不在,只要邻居一个眼神,她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径直去医院。

  只是到了一定年纪,渐渐开始懂得所谓的“不小心摔了”是什么意思。

  姜瑜的借口谁也骗不过,只骗得过她自己。

  祝清晨深恶痛绝医院这地方。

  那刺眼的一片白,难闻的消毒水味,和来来往往绝不可能称作是面带喜色的人群,都叫人打从心底里抗拒又反感。

  可她还是来了。

  站在前台问薛定的信息,护士查了电脑里的病患资料,又检查她的证件,要她登记。

  祝清晨一一照做,一颗心却愈加不耐。

  几乎是重重搁下笔,她快步朝电梯走去。

  护士说薛定在七楼,712病房。

  站在空无一人的宽敞电梯里,她抬头,看着右手边的楼层列表。

  每一层对应的数字之后,都用希伯来语和英文写着科室名称。

  二楼是儿科。

  三楼是呼吸科。

  ……

  而七楼,在那醒目的数字之后,紧跟着她能看懂的红色字体:Burn Department。

  烧伤科。

  眼前几乎清楚浮现出他纵身一跃,从机下救人的场景,飞机坠毁的巨大声响撼天动地,而她看见他在火光中扑倒在干草垛上,一动不动。

  那时候,她在想什么?

  祝清晨盯着那个鲜红的字体,慢慢记起来了,那时候她以为他死了。

  *

  病房里很安静。

  雪白一片的墙,雪白一片的床,头顶的白炽灯安静温柔,洒向一室的依然是雪白的光。医院这地方,总叫人联想到天堂。

  似乎天堂就是这个模样。

  薛定自接了祝清晨的电话后,就有些坐立不安的。

  他拿了本书——书是乔恺昨天在他住院后拿来的。可低头翻了几页,他愣是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祝清晨问明他在医院后,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径直挂了电话。

  可他知道,她一定会来找他。

  见到她了,又该说些什么?

  薛定坐在床上,因背部有伤,连倚靠在枕头上都得侧着身,只能用完好无损的左肩。

  走廊上响起脚步声,急促,带着坚定的意味。

  他下意识合上书,侧过头去。

  门上的玻璃窗后已然出现祝清晨的身影。

  她推门而入,松手,任由那门在身后砰地一声合上。而她就站在原地,隔着几米远的距离一动不动看着他,手里抱着一盆……已然枯死的蝴蝶花。

  薛定的视线落在那花盆上时,停顿片刻,握着手里的书,再对上她的视线,喉咙一时间有些发紧。

  “……回来了?”他扯出一抹笑意,想让自己显得从容不迫些。

  祝清晨看他片刻,视线落在他未穿衣服却被绷带缠得严实的上身上,又看见右肩处渗血的白色纱布。

  下巴上有了青色的胡茬。

  左边面颊上有一道擦伤,暗红色,横亘在原本英俊的侧脸上。

  她注意到,他的坐姿有些别扭,右肩根本不敢靠在枕头上。

  原以为这颗心已经沉入谷底,却没想到是个无底洞。

  还能继续下沉。

  怒意积蓄到整个身体都沉重起来。

  可怒到极致,反而不显,她就站在门口,开门见山问床上的人:“不是在家吗?”

  “……”薛定未答,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昨晚问你,你说在家。今晚问你,你还是在家。薛定,你的家在医院吗?”

  “问你报道顺利吗,你说顺利。”

  “问你冲突激烈吗,你说一般。”

  “我让你看看我的蝴蝶花,你说还活着,没死。”

  祝清晨一字一句陈述着两人的对白,抬手给他看那盆干枯到了无生机的花,手一松,塑料花盆咚的一声砸在地上,泥土因失去水分,像是流沙一样散落在地。

  “还活着吗?”

  “你看着我,再说一遍,它是死是活?”

  薛定直挺挺坐在那,搁下书,抬头看她,“……我不是有意骗你的。”

  “嗯,是无心的,一不留神说了谎。”祝清晨语带讥讽,走到床边。

  近看,他的绷带上几乎都被血迹渗透了。

  烧伤,伤口不是缝合之后就能愈合,也因此不断有血水渗出。

  她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血迹,胸口钝钝的疼。

  “为什么不告诉我?”

  “怕你担心。”

  “那现在呢?难道我亲自回来,发现你说了谎,来医院看见你这个样子,就不会担心了?”

  “……”他无言以对,沉默片刻,才低声说,“能瞒一时是一时。你在外和童艳阳度假,我不想扫兴。”

  “你不想扫兴?”祝清晨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薛定,你对我来说只是玩具吗?是和去死海度假一样的娱乐活动吗?我在耶路撒冷,你负责让我开心取乐,等我去了特拉维夫,你就甘居幕后,让我在那尽情享乐?只是为了不扫兴,你被汽油弹炸伤也是小事情。只是为了不扫兴,你住进医院也可以成天撒谎。”

  她攥紧了手心,声音几乎失去控制。

  “你想没想过,一旦我知道你在医院受着伤、流着血,而我却在另一个地方对此一无所知,甚至天真地在死海游着泳,去特拉维夫喝酒吃东西,我心里会怎么想?”

  而她真的是这样,对他的情况一无所知,尚且傻里傻气被他的谎言欺瞒,他在这里受着苦,她在另一处玩得肆无忌惮。

  一想到那样的场景,她心里就跟有人拿着钝刀子在一块一块凌迟似的。

  肉割不下来,只顾得上疼。

  薛定伸手去拉她,眉心紧蹙,“对不起。”

  她一把抽回手,因力道太大,他被带得往前一倾,拉扯到了伤处,倒吸一口凉气。

  祝清晨清楚看见,他的肩上某处伤口几乎是立马渗出了血迹。

  红色的轮廓有扩大的趋势。

  她硬撑着不去顾及他,死咬着嘴唇站在那,“你说对不起,是因为你受了伤,害我担心,过意不去,还是因为你也觉得自己做错了,不该骗我?”

  薛定顿了顿,没有答话。

  片刻的沉默立马让祝清晨意识到,他的道歉只是因为他受伤了,害她担心。

  他根本不觉得骗她是个错误。

  她在原地站了片刻,一动不动盯着他肩膀上有扩大趋势的血迹,然后才说:“下次如果你再发生意外,再受伤,你依然不会告诉我,是不是?”

  “……”他没有说话。

  他在做他自己认为对的事,哪怕说谎这件事本身是错的,但他认为这样做是对她好。

  祝清晨笑了一声,眼眶发烫。

  她说:“薛定,你是打算一辈子做这个工作了,不管是在以色列,还是在别的地方。你问过我,劝过我,我都义无反顾跟着你来了,并且死也不肯离开。我知道这职业有多危险,未来有多不确定,也知道说不定哪天我就跟陈一丁的老婆一样,只等得回来你一只行李箱。可这些我都能接受,唯独接受不了你瞒我骗我。”

  “你可以受伤,可以不顾安危,可你不能骗我。”

  “我自认不是什么超人,不能在你遇到危险的时候赶去现场帮你,我甚至不能时时刻刻跟着你奔波在外,因为我能力不够,也许反倒会成了你的包袱,拖你的后腿。”

  “可我不想在你遇到危险的时候,像个傻子一样,因为你的保护,一无所知。”

  她需要知道他在做什么。

  她希望他在遇到危险的第一刻,她就知道他的现状。

  哪怕坐立不安,哪怕惊慌失措,她不能一无所知地在另一处没心没肺地安然享乐。

  相爱不就是这样的吗?连命都可以交给对方,为什么却要在这些小伤小痛上隐瞒彼此?既然命连在一起,痛也该一起痛,伤也要一起伤。

  哪怕他的伤在肉体上,她的伤在胸口。

  可薛定坐在病床上,沉默地听着她的指责,最后却依然只说得出那句苍白无力的道歉:“对不起,祝清晨。”

  她深吸一口气,问他:“下次再发生这种事,你会对我说实话吗?”

  薛定看她片刻,不说话。

  心和肩膀一样沉。

  祝清晨懂了他的意思,那意思还是不会,不会说实话,还会选择隐瞒。

  她咬牙切齿问他:“那要是你哪天中枪了,被爆炸波及了,被飞机砸中了,你命在旦夕,就要死了,你是不是也不会告诉我,还让我蒙在鼓里?要是你今天不只是被汽油弹砸到,要是你真的快死了,躺在医院里奄奄一息,你还是会让我当个不知情的傻子,直到你咽气了,才跑来医院,连你最后一面都见不着?”

  她说的这些,字字句句都是她最怕发生的事。

  过去她连想都不敢想,怕老天爷听见了,就真这么干了。从前也不是这样迷信的人,偏偏如今遇到他,因为太害怕,连这种离谱可笑的念头都生出来了。

  可她还是这么一字一句说了出来。

  每说出口一个字,心里就被捅一刀,到后来声音暗哑,力气仿佛血液一般从心头汩汩而出,眼看就要流光了,精疲力尽,却还在害怕。

  她是真怕他这样欺瞒她,如今是小伤小痛,将来可能是命悬一线。

  若是有朝一日,命运真的将最大的恶意降临在他们身上,她却不能赶来他身边见他最后一面,赶来时他已听不见她说什么,她也无法得知他想对她说什么……

  一想到那样的可能性,祝清晨浑身都发起抖来。

  无法克制地发冷,仿佛有人拽着她,把她往十八层地狱底下拉。

  而薛定坐在那,也觉得被堵住的不止是嘴,连同整个胸腔,全身各处,都被堵住。

  你看,他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她活得不潇洒了,不快乐了,不轻松了。

  她此后的人生里都充斥着惊恐、担忧、怀疑和揣测。

  他闭了闭眼,坐在过分刺眼的白炽灯下,轻声说:“我也怕。怕我真有那么一天,死在谁的枪下,或者哪次暴动里、冲突里,你赶不来,我连遗言都没法跟你说一句。”

  “可是祝清晨,你知道吗,我从小到大看书,但凡看到有关死亡的部分,最受震撼的场景,就是将死之人没能把话说完,就这么撒手人寰的一幕。那是最悲剧的命运,最极致的痛楚和遗憾,最高的美学艺术——生命到了尽头,却没办法说出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几句话,完整结束这一生。我每次遇见这种情节,都会震撼到动弹不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出来了。我总是害怕有一天我也遇到同样的命运。”

  “祝清晨,比起没法跟你说点临终遗言,我更怕我说不完,望着你的脸,到死也说不完,那才是最大的痛,于你于我,都是。”

  “所以哪怕我真有那么一天,遭逢不测,只剩下一口气,我也不会告诉你。我宁愿你来了,看见我安安静静躺在这,也不想你赶来身边,看我痛苦,看我明明不想咽下最后那口气,看我挣扎着想跟你说点什么,却最终什么都说不出,还是难看地咽了那口气。”

  如果你留不住我,我也留不下自己。

  那就免去这个痛苦的,谁都无能为力的过程,直接面对最后的尘埃落定吧。

  薛定说。

  ※※※※※※※※※※※※※※※※※※※※

  .

  一个要听实话,一个坚决不说实话。

  嗯,看样子可以分手了。

  薛定:????作者,什么仇什么怨???

  我:^-^

  摊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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