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雅莉把双腿交叉着伸到桌子下,喝着咖啡,心不在焉地听汤世说他们公司的股票行情。
咖啡厅里播放着百老汇歌剧《Fiddler on the Roof》的主题曲小提琴版,演奏者是近期很红的天才小提琴家裴诗。随着提琴拨弦声和钢琴声滑稽灵动地响起,坐在旁边一桌的女孩也像是随节奏跳动一样,对着面前的男生滔滔不绝地说话:
“我的男朋友吗?大概是三个,不,四个吧,其中一个我都不知道算不算。唉,不过你放心啦,第一个一米七都没有,第二个就是个劈腿的贱男,第三个还可以,不过我对他没太大感觉……你呢,交过几个女朋友?啊,你不要错开话题,只有我一个人说太不公平了,你这是在套话啊……”
和新交的男朋友说太多话,只会让对方觉得你没自信。无奈的是,几乎每个女孩都有这种傻蛋的年华。申雅莉笑着喝了一口咖啡,却听见汤世也把话题转了过来:“申天后,这么说来,你交过几个男友?”
她撑着下颚,把咖啡放在桌面:“不用这么客套,叫我雅莉就好。”
“好,雅莉,你交过几个男友呢?”
“看来这话题还没办法逃避了。”她垂下头,笑意更明显了一些,然后抬头对他安心地点点头,“这没什么好炫耀的,我交的男友数量肯定没你的女友数量多。”
他有些自负地抱起胳膊:“我的女友数量可真不多,认真的就只有两个。”
“那你真是个好男人。”
“先别急着给我发好人卡,交过的女友数量和有过的女人数量是两回事。”
“这我明白。”
“当然,也不是所有女人我都会碰。那些主动送上门的女人我多半都是看不上的,像是前几天公司里才有个女主管想和我开房,但我连电话都是让助理回复的……咳,雅莉,别人说话的时候看手表是很不礼貌的。”
她这才把视线从手表上抬起来:“哦,对不起啊。不过我对你周边的女人没太大兴趣,毕竟我不是她们。”
他微微一愣,略带歉意地做了一个敬礼的动作:“懂了,这是我的错,马上改进。”
她并未受宠若惊,只是沉默着给了他一个谅解的微笑。
和汤世已经出来吃过几次饭了,也乔装去过电影院。虽然两个人连手都没有拉过,但每一次送她到家楼下前,他总是会用深情款款的眼神目送她离去,第三次约会上汤世车的时候,他像变魔术一样从后座拿出一捧粉玫瑰递给她。从此二人都心知肚明,接下来如果进展顺利,就是确定男女关系的层面。不知为什么,她与汤世的相处完全可以做到和其他人一样,举止得体,适时进退,偶尔试探,回答总是聪明得有点狡猾。她可以把对方抓得牢牢的,从来不敢有半点怠慢,甚至能猜到他提出交往的大概时间范围。这才是真正的她。
这个周五晚上的约会结束后,他按照惯例开车送她回家。两人一路上聊得很投缘,她也很放松,懒懒地躺在靠背上,看他不时瞥向自己的眼睛,心中隐约觉得他这个晚上会吻自己。然而,汽车在几个红绿灯处停下来,他都只向她投去比以往更加暧昧的眼神,并没有做出任何行动。这个晚上也仿佛因为奇怪的气氛而变长了。
终于,他的车又一次停在她家楼下。他们简短地聊了几句,她先用一个平淡的话题结束了对话,把手放在车门上:“那,我先回去了。晚安。”
“等等。”
“嗯?”
她刚一转过头,心中有所准备地迎来了他的吻。他很有风度地只碰碰她的嘴唇,全身而退后的呼吸却有些紊乱。她看着他眼中有着不易察觉的局促,不由自主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你要到明年才敢亲亲我的脸颊呢。”
“当我的女朋友好么?”他认真地看着她。
“……嗯,我考虑一下。”
其实结果心里早就想好了七八成,自己会选择这个人。汤世的外貌背景条件都不错,是标准的王老五。比他有钱的、有魅力的、长得好看的人不是没有,但像他这样一点乱七八糟绯闻都没有的男人几乎已经绝种。他唯一的缺点就是古板,但古板也让他工作态度相当严谨。所以,如果自己想要有个归宿,这个男人绝对是最好的选择。正因如此,她不能答应太快,吊得稍微久一点,以后两人在一起了,他也会多珍惜她一些。
“我等你。”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亮光。
她如释负重地下了他的车,缓缓地穿过花园进入自己家中。她回味着刚才的吻,发现自己对他并不排斥,只是要论感觉,那还真是一点也没有。是不是戏演得太多,所以麻木了呢?她一边想着有的没的,一边打开家门。
周五是家里做全方位大扫除的日子。清洁工早已离开,客厅因干净整洁而显得空空如也。沙发上除了一些公司转交的粉丝礼物、快递盒子,还有一捧鲜艳的红玫瑰,都被有条理地堆在一起。
她终于忍不住弯着眼睛笑了起来——没想过汤世会这么贴心,在约会当日还让人送花到家里。虽然她最喜欢的花是风信子,但这世界上没有一个女人能抵抗得了最俗套的红玫瑰。杜穆里埃在《蝴蝶梦》里曾说过,自然界中生长的野玫瑰像是披头散发的女人,粗糙又轻浮;被摘下来精心包装后,却变得神秘又深沉。这是一种难得摘下来还更加漂亮的花。
她走过去抱起那一捧红玫瑰,发现里面一点没掺杂任何多余的植物,完完整整一片深红色,比看上去还要大很多,把她的怀抱完完全全填满。她笑着凑过去对它嗅了嗅,发现里面有一张卡片。这些日子汤世送她过不少鲜花,但从来没写过卡片。她有些惊喜,刚想打开来看,却收到了一条汤世发来的手机短信:
“这周末我和公司的几个同事会去三亚玩两天,你要不要一起来?”
她单手回复道:“你跟同事去玩,叫上我不好吧?毕竟我都不认识。”
“没什么不好,他们都是跟着老婆孩子一起去的。除了Dante,他是一个人去。如果我不带人,就要和他搅基了。你要救救我。”
她先是笑喷了出来,但很快又开始恍惚起来。其实她和汤世发展没多久,不适合一起出远门,可一想到那个人也会去,就很没出息地动心起来。她晃了晃脑袋,仔细琢磨了一会儿,打下一排字:“哈哈,我很乐意当女英雄。可是我的行程太满了,演员你懂的,没人权啊。”
刚想按下发送按钮,花里的卡片却掉在了地上。她蹲下来捡起那张卡片,翻过来随便看了一眼,却发现上面只写着三个字:“对不起。”
署名是Dante。
像是整个人都凝固了有十多秒,她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这个卡片的含义,只是盯着它发呆。他这算是什么意思呢,告诉她“把你玩了真是对不起”还是“我有女朋友还亲你真对不起”?她把那捧花连带卡片摔在地上,把刚才的短信删了一半,留下了第一句。
“这男人很快会知道,不论他做什么,都无法影响我的生活。”没多久,她在电话上如此对李真说道。
“可是,你这么说已经证明你不开心了。何苦专程去三亚和他碰面呢,万一他听说你要和汤世一起去,把那洋妞女友也带上,在热带雨林里来个激情海岛夜,气死的还不是你自己。”
“我说李真,你的思想怎么就这么龌龊呢。”
“都是成年人了,我哪里说错了。你那是新欢,腻歪程度肯定不如别人旧爱,要秀恩爱,还是等和汤世稳定恋爱了再说吧。”
“不,我要传达的信息是,不管Dante再怎么贱,我该恋爱还是要恋爱,该开心还是要开心——”她提起一口气,咬牙切齿地吐出三个字,“贱男人!”
然而事与愿违的是,周末去机场和汤世会面时,其他人都到了,她却没有看见Dante。她找了半天没找到人,但又不方便直接问他,只好四处打量干着急——她开场白想好了,甚至连场景设定都想好了。
没过多久,她听见身边汤世正在通电话:“什么,你不来了?为什么啊,画图纸……哦,是那个项目啊,可两天也没什么……好吧好吧,真是服了你这工作狂。不过你还不知道跟我来的人是谁吧?你可是认识的。你等等。”
他挂断电话,开了手机照相机对着她:“来,笑一个。”
她原本正在翻手袋,此时略微惊讶地抬起头,拍下的照片眼睛睁得大大的,竟有了学生时代的青涩。她阻止未遂的情况下,他把这张照片发了出去,对她笑笑:“放心,是Dante。”
第一次发现这男人还有点强迫症,她欲哭无泪地换了登机牌。到三亚的时间不长,但磨人的是进安检到抵达三亚酒店这个复杂繁琐的过程。等人到了三亚的酒店,她只疲惫地想早点睡觉,早点过完整个周末,早点回去工作,完全没心思玩。
半夜,她在梦中被一声响亮的门铃叫醒。爬起来的时候身体像是已经散架,走到门外面汤世的声音已经传了进来:“雅莉,海鲜夜宵一起去吃吗?”
“不去了……我好累……”
一边说着一边拉开门,看见外面两个男人,却瞬间呆滞住了。
她看看Dante,又看看汤世,又看看Dante:“你……Dante怎么来了?下午不是说不来的吗?”
汤世一脸无奈: “他说改变主意了,还是想来放松一下。 第一次看他做这么没规划的事,是压力太大了吧。”
Dante朝她微笑: “Hi。”
她已经说不出一个字。
其实他们并没有太久没见面,之前除了对他反感与恨,也不再有其他的感觉。心中一直想着,就这样放弃了吧,算是倒了八辈子霉遇到人渣,早点忘记再进入新恋情才是成熟的做法。可是,这一刻,她只觉得特别想念他,想到几乎当场流下眼泪。之前想好的开场白也忘得一干二净。忽然变得那么卑微的感情,似乎一生也只发生过一次。
想起了高中一个寒假的事。
那个阶段,她和希城的感情还不稳定,两人因为很小的事情一个星期闹了分手,一直没说话。最后她主动道歉,让他过来看自己。那时才过新年,他原本在外地探亲,一听见她这么说,立刻就飞了回去。她原本以为自己会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尖叫着扑过去吊住他的脖子,让他抱着自己转三圈。但事情完全不是这样。
他来她家那天刚下过大雪,他穿着一件黑色风衣,个子高高的,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成熟很多。他的鼻尖有些发红,头上还有雪水刚刚干涸的痕迹,一看就是长途跋涉过来的。和他面对面的刹那,她觉得闹过分手后他变得有些陌生,却又如此令人怀念。他们都没有任何表情。她低低地喊了一声“希城”,看见他也像没反应过来一般看着自己发呆,终于忍不住埋头钻进他的怀里,默默地让自己的眼泪溶解在他的风衣中。
直到十多年后的今天,她还深深记得,当时他身上除了他自己的味道,还有冬季风雪陌生的味道,这样的味道让她觉得莫名难过起来。那一个短小的瞬间让她改变了很多。还是孩子的她已经懵懂地意识到,可能以后自己再也无法和别人再一起了。
很多时候,当你非常习惯一个人的气息,其实潜意识里已经把他当成了你的家人。
她重新看着Dante,也朝他有礼地微微一笑:“Hi。”
*********
第二天下午,三亚的海岛一如既往被阳光照成灿烂的金色。海滩上,穿着比基尼和泳裤美型生物或披上浴巾,或脱下浴衣,在淡金沙滩上留下一道道脚印,脚印又迅速被海浪卷走。远处的海呈现出被遮掩在雾气中的深蓝色,近处的海湾是浅青色,海浪却又是白色,就像是一块漫无边际的白边渐变旗帜在风中抖动。海风吹动了椰子树等针状热带树,犹如夏威夷女郎的裙边,随着这些音乐摇摆。几座木制的海景房从热带雨林上方探出个头,彩灯勾勒出它们屋顶的轮廓,门口也高高挂着带着“度假”的招牌。人工泳池同样藏匿在绿色的植物中,如同藏在沙漠中令人垂涎三尺的宝石蓝绿洲。
在这样具有异域风情的地方,申雅莉居然看见了容芬和蔼可亲的微笑。而且,这张脸不是出现在短信,不是出现在来电提醒,不是出现在微信,而是出现在她面前:“你跟我说身体不舒服,周末两天抽不出空,原来就是因为跑到这里来了啊。”
真是穿着道袍都撞了鬼。她捂着嘴开始咳嗽,但对方不耐烦地把她的手挪开。她皱皱鼻子,像个孩子般抱歉地笑了:“容导怎么也来这里了?我请你吃饭。”
“还不是看你不在,就给自己放个假。”
作为演员,申雅莉最擅长的就是看别人演技是否真实。那短暂的一秒内,容芬刻意隐瞒的咧嘴笑,让她知道对方心中有鬼,但还是佯装不知,把话题转到了其他上面。对于自己在海南这件事,她也大大方方承认是和朋友来,海湾就这么大,再次撞见穿帮才尴尬。然后她们在酒店旁边的白色庭院里坐下,刚好遇见下楼的汤世。
“你说去海边,我以为你去游泳了,没想到还在这里啊。”汤世换上了画有笑脸太阳和椰子树的沙滩装,配上脸上那副眼镜,比平时气场弱了不止一点点,不过因为一身都是抢眼的翠黄色,显得又傻又可爱。
“你这身衣服真是太亮了。”她朝他伸出大拇指。
没过多久,在一旁买酒水的Dante也跟着过来。他就没有汤世那么有情趣了,穿的还是短袖衬衫,端着一杯鸡尾酒坐下。他戴着一副水银反光镜面□□镜,框架精致,镜片透亮,呈现出复古的时尚。也不知是否因为有了墨镜的隔离,他哪怕在大太阳下坐着,看上去也是冷冷淡淡的: “汤世,你怎么不选个凉快点的地方度假呢,例如非洲。”
“这家伙习惯欧洲的气候了,每次天气一热就会焦躁。”汤世大方地把胳膊伸在阳光下晒,一脸惬意,“来一身古铜色的肌肤吧。某个白雪王子不能理解这种狂野男人味。”
一听见那个“白雪王子”,申雅莉稍微呆了一下,立即想起了希城以前的外号。她偷偷看了一眼Dante,发现自己并不能看见他的眼睛,所以也不知道他在看哪里,只好迅速转移视线,衔着吸管喝椰子汁。
此时,古铜肌肤的异国女歌手穿着鲜艳露肩热带长裙,站在话筒旁,为四周用餐的客人沙哑地哼唱歌曲。歌曲有英语的、法语的、意大利语的,都是六七十年代流行的懒洋洋爵士乐。音响开得响亮,令抒情乐回荡在整片海湾。客人们都穿着五颜六色的盛夏海滩衣。随着柔软的步伐,女客人们的薄裙贴着婀娜的身段翩翩飞舞;服务生身穿白衣,端着白盘,为他们添上一道道美味新鲜的海鲜;光是看看度假者们的肤色,就能猜到他们来到这里多久。在这里,万物的心跳仿佛都变得特别缓慢,不论是人们走路的速度、植物摆动的频率、大海冲上岸的节奏……都像是电影中的慢镜头,放大了满世界的浪漫情怀。
大概是有了与世隔绝的感觉,工作的事,烦心的事,好像都不再重要。过了一会儿,汤世的同事们也过来坐下来和他们聊天。一群人坐着聊了两三个小时,肆无忌惮地挥霍着周末的时光。其实申雅莉并没有太多机会与Dante直接对话,但偶尔话题绕到两个人身上时,他们也会若有若无地与对方说上几句,再转移到其他人身上。从一开始,Dante就没有问过她和汤世现在是什么关系。前一个晚上她也以太困为由拒绝了夜宵邀请,自己在房间里失眠了大半夜。所以,现在她很想知道,他到底是怎么看自己和汤世的。
或许对他而言,最好的处理方法就是淡化处之,默默退出再忘记,就和任何她接触过的成熟男士一样。
如果不是这一次度假,她和Dante大概也不会再有联络。这一回度假结束,他们之间那点尴尬的插曲也将不了了之吧。每次想到这里,她就觉得胸口像被重石压住,完全没了玩乐的心情。被人看出了走神,也只能发挥演技快乐地笑着,说自己懒得连大脑都不运转了。后来汤世和他的他的同事们说要去游泳,她怕晒黑,说晚上去游泳池,于是自己回房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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