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弘叫了一个大份的基围虾砂锅粥,还有蜜汁藕,泡萝卜,干煸四季豆,蟹黄锅巴茶树菇,他对这家店很熟悉,知道什么菜肴比较招牌叫座,点得很是干脆利落。
康乔一手用纸巾矫情地擦桌面,一手在桌肚下边拱我腰边,轻声说:“看,多好,就要这种点餐唰唰唰的汉子,省得以后出门犯选择困难症。”
我没回话,和手里的筷子纸袋面面相觑。
季弘合上菜单,问我和康乔:“够了吗?”
康乔殷切地把这句问话推给我:“够了吗?问你呢。”
季弘看过来,我匆忙撒开手里的筷子:“够了吧,这么多,说不定都吃不完。”
“那没事,你们看着吃,剩下的我来解决,”季弘笑起来,旺盛得像暴长在河畔的夏草:“节约粮食是中华传统美德。”
他大概觉得这句话挺有意思的吧,我配合地抿了抿嘴角。
“好了。”他把菜单交给服务生小妹,给我们泡起桌边的功夫茶。
鹌鹑蛋的外联特质还真够鲜明的,连这里的小服务生都认识他,第一时间开玩笑砸场子:“季部长你又带妹子来喝粥啦?”
季弘硬起细长的脖子,递了一只满茶的小紫砂杯给我:“说什么呢,我什么时候带妹子来喝过粥,那都是我手下的女干事,人家工作那么辛苦,我总不能不请她们吃顿饭吧。”
服务生妹子故作心领神会笑笑,抱着菜单走了。
气氛有点僵持,康乔立刻充当起圆场小能手:“我以前也在学校当过一年干事,部长就只让我们干事,从来没想过要请吃饭。”
不知道是不是在学生会混久了,季弘讲话都带着点青稚的官腔:“都没以德服人的道行,那你们那部长能混上部长也挺难得的。”
康乔开始生硬地把话头拨向我了:“对了,我还没搞清楚呢,”她非常巧妙地把我的姓名介绍出去:“吴含和你,你们两个本来就认识喔?”
我揉了下左眼,昨天哭太多,今天睁久了就会发疼:“不算认识吧,有过一面之缘。”
“现在应该是两面之缘了,”季弘的注意力果然留在我的名字上了,他双臂端平在桌面,略微凑前上身,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你叫吴含啊,口天吴?日字旁的晗?”
“哪有那么平常,”康乔说:“没有偏旁,就包含的含。”
康乔真的很努力地在让这张桌子热闹起来,我总不能因为我自私的兴致不高而让她为难吧,我勉力打起精神加入话题:“对,是含量的含。”
“这名字还挺衬你的。”季弘用他乌黑的大眼珠子扫了我一下,下定义。
还有一会才到饭点,故而粥店里的人也不多。服务生很快把小菜和砂锅粥端上了桌,粥里虾的分量很足,粉色的虾皮肉混在烂软的白粥里,闻起来就很鲜。
季弘立刻站起来,替我和康乔各舀了一碗,并且把粥表面能看到的所有虾子都分给了我们。
我接过碗:“你留点给自己吃吧。”
季弘开始给自己盛粥:“没事儿,别担心,粥里面还藏着不少呢,这家店的海鲜粥就是以虾子分量多出名的,”他很快用木勺子打捞起一只软趴趴的基围虾,嘚瑟地挑挑眉:“看见没,这货就归我了。”
只是一只虾而已,但他故作得意的夸张样子,能够引得我和康乔同时发笑。难怪季弘能当上外联部长,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极具感染力,是发自肺腑的桀骜和年轻,没有缰绳能拴住他的心。
接下来,我们就在边喝粥,边聊一些大学的琐事,和最近的趣闻,季弘真的很好玩,连收银台后的店老板娘都瞅着他一直笑。
康乔夹了一片蜜汁藕边咬,边四下看:“季弘你今天联谊怎么不带你的下属和哥们来围观啊?”
“什么?”季弘在低头刻着小碟子里的锅巴:“带他们来干嘛?”
康乔说:“我记得男生单独见妹子,都喜欢找自己兄弟装路人掌掌眼。”
季弘恍然地长哦了一声:“对哦,下次我就该带个加强连,”讲完这一句,季弘的眼睛忽然越过我肩膀,看向了我背后。
应该是粥店的门被打开了,有阴测测的冷意从凳子下方灌进我裤腿。
季弘的神色带出探索到新大陆的惊喜:“看来不用等下次了,加强连来了。”
我回过头,看见四,五个领导(?)、或者老师(?)模样的男女一个接一个走了进来,我不能明确辨别出他们的身份,之所以会猜测是老师,这一带学校比较多,季弘也认识他们。此外就是,他们不算年轻,但气质蕴着股书卷的斯文。
“都是你老师么?”我还咬着筷子尖,扭脸看着那几个人问。
季弘在我脑后说:“不是,不过都是我认识的老师,他们当然也都认识我。”
过了没几秒吧,钢玻璃门又被推开了,我那会刚要回过头继续吃东西,可惜根本来不及收回视线了,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走进来。
“江老师到了。”“现在人齐全了么。”“还没,李老师还没到。”“那还得等,咱们过会去二楼包厢?”“老板娘,楼上还有包间嘛?”“有的,不过这几天没什么人,我先上去收拾收拾。”“行诶,我们正好等老李。”
进来的人随即引起那群老师细碎的骚动,他的出现,像是突然砸碎了一只偌大的玻璃器皿,在地面,在桌上,在四周的空气里,分裂出无数尖锐的碎片,让我就定在那,一动都不敢动。
我就不应该出门,不应该出现在这儿。
“我的天啊,我真心搞不懂您老人家的想法了。”康乔在我身边抱怨。
她一定也看见那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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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应该回头了吧,接着该做些什么才能显得我很寻常无碍呢,闷头喝粥吗?还是去夹一根四季豆端庄地嚼动?快回头吧,我催促自己,快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出一个正常人该有的状态吧,别让已经是陌路的人看轻看扁。可是为什么他今天穿得这么好看,黑色大衣是中山装立领的款式,白衬衣领口嵌在里面一丝不苟,禁欲英挺得让全世界都看起来很黄。
应该是察觉到我过于长久的注目了?他在跟同事交流的过程中,似乎正要漫不经心地,往我这看一眼了。
如同目击子弹穿出枪口,我这才陡然警醒,风驰电掣地回头避让!筷子差点没跟上节奏,贯穿我的舌根。
好痛啊……
幸好没让他看见我疼得面目狰狞,不过他看见我了吗?应该没有看见我吧?别看见我最好不过了。
“江老师——”完蛋了,他对这边的注意,换来了季弘回以他的热烈呼应。
我都能想象到山那边的老师朋友们全部看向这边了。
有个声音很像董卿的女老师喊季弘,像皇后娘娘唤太监:“诶呦,小季子,这么巧。”
“哎!张老师好!”季弘礼貌地从桌后站起来,在我对面形成高耸的屏障:“您是逆生长的吧,一个月没见,您这看起来,怎么还比以前更青春貌美了。”
那个张老师被拍出欢乐又不大好意思的笑声,一道的一个男老师夸季弘:“这个季部长啊,一张嘴就是能说。”
其他人纷纷附和,脚步也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我们桌边。我瞬间成了动物园里愚蠢的猴子,只是剥个香蕉皮,还被四面八方城墙后的游客毫无隐私地围观个遍。
“你坐下吃啊,站着干嘛,”那个张老师的重心转移到我和康乔:“这两个都是你同学?”
“不是,就认识的俩妹子,”季弘答道:“不是咱们学校的。”
一男老师也能八卦得不甘示弱:“你这外联部长当得也够外联的,带女孩子吃饭都一次带俩啊,还都是外校的。”
康乔赶紧否认,划清界限,用筷子头指我:“别算上我啊,我只是来蹭饭的,就他俩。”
为什么不直接给我痛快一刀,非得万箭穿心,千夫所指,一刀接一刀在皮上凌迟。讨厌的重点又一次来到我身上,季弘更加不负众望地把我像颗烂橘子那样,额外从筐子里挑出来,摊给那个人看:“江老师,这你那个小病人,有天跟我们一块吃过饭的,你还记得吗?”
我埋头用汤匙刨着粥,一口都没送进嘴里,不用想也知食不知味,他这会一定能看到我了吧?看到昨晚还在跟他情难自控痛哭告白,今天中午就跟他的学生约会共餐的我了吧?他会怎么设想我呢?他心里是否闪过一瞬间的不舒服和鄙弃呢?小孩子啊,果然是小孩子,也不过如此,对吗?
我该怎么办,该表示些什么吗?江医生,您好,好久不见了?还是江主任?还是配合他此刻的身份喊江教授、江老师?不说话会不会太不礼貌?如果心里有一张白纸,那此刻上面一定涂画满黑压压的硬笔字腹稿,可我根本卡不出一个字,四周的空气像是忽然化为肉眼难见的固定,有了重量,堪比千斤顶,压得我顺不过气,连双肩都架持不住。
我能感觉到,那个人的眼光就轻轻落在我脸上,他没急着回答,像在刻意制造出打量我和辨别我的时间差,过了片刻,他才说:“记得,蛮活泼一小姑娘。”
话语里有亘古不变的莞尔之意,那是温和,是礼节,是距离感。
我开始观察自己拿捏着筷子的手指,像快溺亡的人揪紧一根水草,欲泣的冲动快把我淹灭了,我急需转移注意力来忍耐下这个念头。
“活泼吗?”季弘跟他有不同的看法,说得好像我跟他已经很熟了一样:“我怎么觉得她特文静呢,总不爱说话。”
还是一个男老师,他们还真是锲而不舍地在调侃后辈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啊:“女孩子嘛,在有好感的男生面前总会额外内向的诶,江老师是医生,情况当然不一样,”他讲完看法后还去索求同伴的回应:“你们说,我分析的对不对?”
嗯,是,对,是啊,丁老师分析得很到位。男老师女老师们纷纷笑着附和。
与此同时,康乔也在一侧小声嘀咕着骂:“我真受不了这群学理的低情商二笔了。”
嘈杂成一片的附应里,我听见了那个人的声音。
就这一声,我挺直腰杆,抬平肩膀,双手呵护着的,那一点自尊的火苗,被一点点逼到了无氧层,倏得一下,全灭了。
万念俱灰。
老板娘收拾完包间,来叫他们上去。我终于从牢监刑满释放,不过应该没法微笑面对清风和太阳啦,因为我已经是一抔干巴巴的骨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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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午饭,我和季弘互相交换了手机号。季弘问要不要送我和康乔回家,我婉拒了。
那个人每出现一次,就要以我一次全身心的殚精竭虑为交换,我没余力跟别人互动了,我只想一个人回家,谁都别和我讲话。
晚上吃过晚饭,我手机震了,打开一看,是“鹌鹑蛋”,别吐槽我为什么要这么存他,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第二个字是什么“hong”,相比起来,鹌鹑蛋反而更有辨识度。
我按下通话键:“喂?”
“我还以为你不在呢,”他在电话里的声线听起来更清朗:“没想到接这么快,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我找了个床角落坐定。
“没什么事,就给你打个电话,看看通不通,哦,对了——”他故弄玄虚,刻意制造着话题。
“嗯?”我随便摘了个貌似感兴趣的语气字眼来回他。
“今天下午去省人医实习,江老师问起我和你的事的。”
“……”我心跳空当了一秒,压制住快冲出唇舌的急迫气息,换上漫不经心的追问:“他还会提起我哦?说什么了?”
“就随便问了下,他平时就对我们这些门生挺关心的,就问我和你怎么样,我说,嗨——八字还没一撇呢,”他讲得活灵活现,我的大脑几乎能即时翻译出那个画面:“然后他跟我夸你了哦,他对你印象估计超级好,江老师平常很少夸人的,他跟我说,小姑娘挺好的,要好好珍惜。”
“……”
“怎么不吭声了?生气了?吴含,妹子啊,我没拿这话来勉强你的意思,其实我也觉得你挺好的啊,第一次看见你就觉得你不错。”
“……”
季弘的语气开始闪烁出顾虑和不安:“今天没想到是跟你,呃,联谊?应该是吧,用相亲形容的话,好像有点太过郑重了,我还觉得蛮惊喜蛮有缘分的,你不觉得吗?……诶?奇怪,你怎么不说话啊?”
对不起,我也想说话啊,可是我的心门口都快抽搐成心肌梗塞,我怕我一开口就是吓人的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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