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四月才见绿芽星点, 柳条还是枯色,偶尔还会带场雪。阮肆没穿秋裤,正挂着耳机挨训,夹着课本站楼前老实地“嗯嗯嗯”。
“没事。”阮肆纯黑色的耳钉不闪烁,但他站这儿就很招人看, 他正低声下气地认错,“你是我祖宗, 我错了。我回去就穿行不行?不就是条秋裤吗同志, 至于吗?你说你为这事说了我多久?长进了啊你。”
“说你怎么了?”秦纵冷笑,“不能说还是不该说?不穿秋裤你怎么不上天, 以后风湿病来了我不背你玩。”
“喂。”阮肆换了边耳朵,“你再说一遍?我还是不是你对象。”他现在讲话带点孜然味, 尤其是“哦呦”的时候,简直可以掏出羊肉串卖毫不违和, “你欠教育了秦纵。”
“要不我先把你叫声爸爸,你再教育?”秦纵说,“不穿秋裤还这么横的我头一次见, 我不批评你,我会直接上报妈那去。”
“多大了你。”阮肆啧声,“告状鬼。你去, 你马上去,我怕你我就不叫阮肆。”
秦纵直接转头, 对阳台浇花的李沁阳喊, “妈, 他说他不怕你,他就是要不穿秋裤放飞自我。”
李沁阳终于逮着机会了,哒哒哒地飞奔过来,接了电话就道,“不穿秋裤!那么冷的天你还不穿秋裤!”她得意地晃了晃脚尖的拖鞋,“我要告诉你爸爸去!”
“你俩来劲了是吧?”阮肆说,“我怎么感觉你俩今年就瞅着我挑毛病,这样不行吧大仙女?你快摸摸良心,都偏哪儿去了?你就养了一个儿子是吧?”
“纵纵听话啊。”李沁阳说,“我买的棉裤他都穿!”
站边上正准备回房换衣服的秦纵:“……”
“我向你保证妈妈,”阮肆飞快地告状,“他保准一出门就钻哪个卫生间给换了!他会老实穿我才不信!”
“你不要拉开话题。”李沁阳机智地说,“我们现在要严肃讨论的是你的问题。”
秦纵无声地对她伸了下大拇指。
“啊,”阮肆拿出杀手锏,“信号怎么突然这么差!妈?我听不见了!晚上再给你们打!拜拜,么么哒!”
后边的牦牛缓慢地跟阮肆擦肩而过,他挂了电话,跟牛对视,然后嚣张地说,“看什么看。”
“阮老师!”骑在马背上的小巴郎子俯身问他,“你又跟你对象打电话啦?”
“是啊。”阮肆回身,“小鬼头不要关注这个,对你来说太早了。”
“他们说你夏天要走。”叶尔努吸了鼻涕,毡帽在骑马过程中掉了一半,他扶正,“你真的要走啊?”
“不走留在这里放羊?”阮肆从草原往回走,“终于到时间了,当然要跟你们这群小混蛋说拜拜。”
远处毡房升了烟,人还很少。后边的日出从草原尽头破出阴云,起伏连绵的枯草地正在孕育生机。脚底下还能踩到些积雪,牦牛在身边打转,羊群星点在视野。巴音布鲁克在如今仍旧像是世外之地,清晨宁静又旷达。
阮肆如今已经毕业了,但是拜沈修的龟毛所赐,他们的纪录片仍然没有拍完。两年前阮肆跟着团队到了巴音布鲁克,觉得这个地方会是自己突破瓶颈的圣地,故而专门来这儿混了个小学老师,然而至今没有任何卵用,他已经决定收拾东西滚蛋回家了。四年时间里他没停下脚步,不论是对新疆这片土地的寻找,还是写作路程的上缓慢前行,一直都坚定不移。
阮肆打了个喷嚏,裹紧了风骚的大衣,站在风里有点哆嗦。又等了半个小时,才看见吉普车。
“你们怎么不下午再来?”阮肆冻得面色发青。
“怕你久等啊择席老师。”阿克久力下车,“路上不好走,冰还没化。你知道上这儿的路,又险又绕,中途遇着冰雹,车胎没防滑链不稳,老修还吐了一波。”
“没翻简直万幸。”阮肆看见裹着军大衣的沈修面色苍白的抱着拍摄器材下来,“呦,老修你不行,看着要跪了。”
“你吵死了。”沈修抬头看了眼近处的雪山,“马上五月化雪,沼泽就漫了,再不拍天鹅湖和巴音布鲁克草原就又得等一年。”
“就你俩?”阮肆看了眼车内,“没后备人员了啊?别克呢?”
“别克回家相亲去了。”阿克久力耸肩,“他妈给他找了个草原玫瑰,漂亮的哈萨克妹子。”
“我们三个到时候骑马进去?”阮肆说,“人不够。”
“你在这儿当了小半年的老师了,你就没交几个家长朋友吗?”沈修说,“找熟悉草原的,不然到时候容易走歪路。”
“使唤起来的时候把人当牛。”阮肆踢飞了石子,“评论我文案的时候就不能客气点?”
“可以啊。”沈修跟着他往住处去,“择席老师,你写得太他妈好了,一点都不俗套,比巴音布鲁克的烧酒还够劲,好棒棒。”
阮肆:“……别说了我马上要打人了。”
阮肆住的院子挺大,有两间空房,租金便宜到令人发指。他还有辆二手摩托,每天骑着这个飙去学校给一群小鬼上语文课,偶尔讲讲历史,必要的时候还会代教数学和英语,多能到让老校长感激涕零,专门拍照上州里发报纸表扬过。他自己住的那间屋不大,书桌也是从这里唯一的宾馆里买回来的二手,非常大,稿纸、资料、书籍堆得到处都是,床却很小。他就这么一个人住,也没按网,每次出版社编辑找他必须使劲打电话。
“还有挂面。”家里有暖气,他脱了大衣,“凑合着吃点?”
沈修一副不忍听的样子,“挂面你也好意思说,就想白水煮面加点老干妈过是吧?你等着,今天让你开开眼。”
“那我就不凑热闹了。”阿克久力没脱衣服,站门口指了指远处的毡房,“上回有人请我喝酒,我今天得去。”
沈修出了门转了一圈没找着菜市场,又转回来了。阮肆骑着摩托车,带着他才找着地方。沈修挑了条肥鱼,买了辣椒和调料包,又买了点豆芽和青菜。
他说让阮肆开眼,还真不是夸口。沈修是四川人,口味偏辣,行走江湖全靠川菜傍身。他不论去哪儿都吃得合意,然而这正是令人钦羡的特点,走南闯北最愁的就是一个口味不合。
鱼片匀称,腌制片刻,烫过的豆芽搁碗等待。沈修原本想放剁椒,可惜材料不足,就用了豆瓣,在油里爆香添料。干辣椒翻炒时气味是种极致的诱惑,阮肆忍不住跑到门口,肚子跟着吵闹。热水一开,鱼肉贴滑翻滚。最后麻辣的劲味横蹿在小厨房,热油翻浇上去,刺啦一声红油翻滚,顿时口水难掩。用筷子拨开铺满的红辣椒,鱼肉滚烫喷着麻香,尝一口肉质细滑,辣味久蹿,后颈跟喝了烈酒似的登时热起来。说到酒,阮肆还真拿出了两瓶酒。土包装,是巴音布鲁克当地自制的土烧酒,标的是五十二度,但是阮肆一度怀疑没这么高。这酒闻起来带点粮香,比新疆的伊力特更显辛辣。喝一口舌尖发麻,紧跟着辣劲滚喉,辛香溢口,配上水煮鱼简直是火烧胃部,烫得人出去跑圈都没问题。
阮肆跟沈修吃得干干净净,连酒也没剩下。阮肆洗碗的时候沈修看了他房间,“你藏那么多酒干嘛?没灵感来两口?”
“嗯啊。”阮肆说,“微醉的状态最好,别说文案,诗我都能连着写三大篇。”
“年纪轻轻不要酗酒。”沈修皱眉,“乌苏你也有。”
在中国最畅销的啤酒也许是青岛啤酒,但在新疆,最畅销的啤酒永远是乌苏啤酒。产自乌苏,江湖人称“新疆大乌苏”,比起青岛啤酒要更苦点,夏天夜摊一开,几乎没有烤肉串是不配冰乌苏和卡瓦斯的。可是只要跨出新疆的地界,不论往南下还是东去,都很少有乌苏啤酒的身影,在国之腹地更是无处可寻,但它绝对是每一个新疆人,不分民族的思乡味。
“啤酒又不能久放,平时当水喝着喝着就没了。”阮肆说,“没酗酒,就那么一点瘾,知道量在哪儿,不遇老朋友不会轻易过界。”
“做起来不容易。”沈修推开他桌上的文稿,将笔记本放上去,“如果这次拍得顺利,咱们这一部就是真的结束了。正好今年出了个纪录片征集赛,我想试试。”
“你不是孤高的狼,行走的骄傲吗,”阮肆坐下在椅子上,慢晃着椅子,“怎么想参赛了。”
“刀磨得这么锋利,如果不能去拼一把就太没劲了。”沈修打开片子,“为择席、沈修团队打着最响的毕业炮。”
“有点酷。”阮肆笑起来。
“但还差点更酷的。”沈修说,“我们缺个音乐制作的工作室,需要原创且符合每一块主题的音乐。”
阮肆打了个口哨,有点隐约的预感。
“我已经找到了合适的团队。”沈修侧头,“非常年轻,但风格鲜明,势头锐利,去年拿了……你别这么看我,我是走的正规途径联系的人,不是走后门。作为对方家属,你发表点看法?”
阮肆不晃了,他撑在膝头,“你俩什么时候联系的?两头都没给我透过气。”
“商业机密啊。”沈修一脸君子坦荡荡,“没谈成之前怎么能宣传。不过这也没什么,大家都是上升阶段,相互理解,相互助力。这片子如果能得奖,对他而言也是再上一层楼,对你而言也同样。我知道他去年一鸣惊人,还缺个契机稳定一下对吧?这不就合了,你俩双剑合璧,杀它个片甲不留也是江湖佳话。”
“想得太轻易了。”阮肆继续晃起来,“我什么段位我最清楚,比不了上边的文豪,充其量就是个不讲规则的刺头。秦纵更是,他那工作室才新起不到两年,里边还有业余人士,就算去年惊艳了一把,但对上老牌团队根本不够看。”
“那也来不及了。”沈修无所谓道,“合同都签了,就他的队伍吧。得不了奖就不得了,大家一起灰溜溜地滚出学校也挺好的。反正不是说,青春无悔,我们拍出来就可以了。”
阮肆挑眉,“我就说一下,你这士气降得也太快了吧?灰溜溜……老子才不会灰溜溜。”他指着自己,“比赛么,我告诉你,就是遇见神坛上的老家伙,我也敢杠给你看。”
沈修默默地低头,拿出手机,给秦纵回复了个赞。
这不经激的脾气还真他妈的好使……
然而几周后,现实应了阮肆的请求,同样参赛的团队里,不仅有和沈修一样新锐的对手,还真来了重量级的人物。
一位是先前为央视风景纪录片执过笔的陈鹤岗老前辈,一位是如今麾下收录陈麟大将的苏伯喻。
“哇靠。”孔家宝打电话来说,“这真是巧了。狭路相逢,诸君,准备好开打了吗?”
阮肆站风里狠狠抽掉一只烟,“我反省了一下,妈的,发现我竟然是拖累组织的那个。对方策划倒没什么,老修那才气冲天,眼里就没看见过谁。苏老师,苏老师也没什么,我知道他天才过,但那是多少年前了,现在,天才也该给秦纵让道!”
可是陈鹤岗是谁?往小里说,他是陈麟的老爹,苏伯喻的老师,阮城见他都得恭恭敬敬称声陈老。往大里说……算了阮肆不想提,太打击人了。
“太无耻了。”阮肆悲愤道,“敌方还有父子兵!”
“卧槽,你们还夫夫档呢。”孔家宝说,“你也别吹秦纵了,苏伯喻当初去教书惊掉了多少人的下巴,他现在出来了,简直像是打磨锋利,正是要大杀四方以震江湖的时候。秦纵?秦纵请他妈妈来才能跟人相提并论。肆儿,直接投降吧,敌我实力悬殊,根本打不了。你也别再费劲窝那偏远大草原,回来到我奶茶店来当个店长,有的是时间让你写作。”
“老子偏不。”阮肆被戳中了点,把烟碾脚底下,“我还就是要打,陈老怎么了?来啊,谁怕谁,我就不信我不行!”
“锐利易折。”孔家宝有点担心,“不跟你贫,我是认真的。一个纪录片,你费了多少时间进去?但这事不是靠时间就能取胜。”
草原的风猛烈灌动大衣,阮肆对着电话,用力道,“老子叫阮肆——放肆的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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