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什克腾
在有安身立命的底气之前, 他与她原来其实一样, 不过是这纷争浮世中一只蝼蚁, 有得有失, 却做不到无憾无念。
情深如许, 以命相护。生离死别的紧要关头, 他只把看她的每一眼, 都当作最后一眼。
詹台曾经以为,若他遇险,那他眼中看到的最后一眼的她, 要么是在流泪哀戚,要么是在愤怒咒骂,却没想到他命悬一线的生死关头, 方岚竟然对着他灿然一笑。
那笑容里面满是嘲弄讥讽和决绝, 看得詹台生生一愣。
方岚别过脸去不再看他,一排贝齿将下唇咬得鲜血淋漓。
凭什么呢?他詹台凭什么呢?
凭什么决定她的生死?又凭什么决定两人遇险, 是她要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他眼前?
情到浓时, 他难道不知道, 最后活下来的那个人更痛苦?
是他小瞧了她!
方岚的脸上带着永不服输的倔强, 左手探身向前, 紧紧攥住右手腕上的乾坤圈, 用尽全力往外拔去。
她的手腕纤细瘦弱,白皙的手背被乾坤圈擦出一道红痕,才终于将漆黑的乾坤圈从手腕上撸了下来。
方岚转过头, 唇角仍带着嘲弄的笑容, 握着乾坤圈的左手轻晃两下,缓慢而又坚定地松开。
金色的光芒萦绕在漆黑的乾坤圈之上,在昏黄的河水之中漂向了波光粼粼的水面。
而在平静无波的河水之下,方岚向着渐渐远去的詹台游了过去。
马面罗刹如同海藻一般的鬃毛缠上她的双腿,而她终于握住了詹台紧握的双拳。
胸臆之间,是唯有到死才能解脱的剧烈疼痛。她再也闭不了自己的口,而张开嘴巴的那一瞬间,汹涌而冰冷的河水瞬间将她的鼻腔和胸膛填满,意识逐渐模糊,双目刺痛。
迷迷糊糊的时候,他似乎将她拽进了怀里,力道之大,让她清晰地感觉到此时他与她分明承担着一模一样的疼痛和折磨。
何为生死不渝?何为天地与共?何为离别苦?何为俱黄土?
方岚在这一瞬间,大彻大悟。
而就在她顿悟的这一刻,一道金光自头顶打了下来,昏黄的河水被从中分开,像是被一把能砍断山水的宝剑一分两截。
是老林的金刚杵,被赤眼虹鳟叼在口中,乘风破浪地赶来。
詹台猛地睁开已经闭上的双眼,目中精光乍现,精准地接过赤眼虹鳟递来的金刚杵,猛地朝身下刺去。
金刚杵正法明王神力无尽,非至阳之人不可驱驭。马面罗刹险险躲开,似是极为忌惮,瞪着铜铃大的双目端详詹台片刻,才终于悻悻然松开了口…
方岚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阳光透过圆圆的小窗洒在了她盖着的厚厚的羽绒被上。她睡得热出了一头细汗,烦躁地将羽绒被一脚踢开,这才蓦然惊觉自己身上竟然一丝不挂。
她立刻警觉,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才发觉自己头晕目眩,浑身酸痛地厉害,刚想开口叫人,才知道自己连喉咙都沙哑得难以出声。
好在床边放着两件她常穿的衬衫和长裤,叠放得整整齐齐,带了薰衣草洗衣液的香味。
方岚沉默地看着她的衣服,隔了许久才伸手拿过,慢慢套在身上。
她伸手掀开了厚重的门帘,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又一片摄人心扉的橙红色。
詹台背对着她,坐在门边的小杌子上。方岚环抱住手臂,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
他才十九岁,还残留些许青春期的少年特有的瘦削,腰肢纤细修长,和她都可以一敌。
可是他的肩膀又是那样的宽厚,肩窝微微弯去,她远远地伸手,隔空描摹,几乎可以回忆起那薄薄的衬衫之下,他结实贲张的肌肉。
夕阳如画,少年也如画。
她不愿打扰,一语未发。詹台却好像突然意识到她的存在,猛然地回过身来。
“你醒了?”他轻声问。
方岚眯起眼睛,朝橙红色的天边凝神远眺,许久之后轻声问他:“我们在哪里?”
他们不再在太原城的酒店之中。
方岚静静地望着眼前蜿蜒曲折的河流,和一望无际的橙红色的大地。天空如血,残阳如血,秋日里渐渐凋零的草原也如血一般。
耳畔似有马头琴嘶哑宽广的声音传来,伴随着悠扬的蒙古长调,口唇之间都是奶的香气。
草原苍茫静穆,辽阔悠远,而他们并肩站在白色的蒙古包前。
日已夕暮,天空如血,而红日落下那一刻,那些斑驳错乱的颜色全部都消失不见。
这世界,只有红和黑的区别。
“赤峰。”詹台轻声答她,“我们在克什克腾旗,赤峰。”
“怎么?命都可以给我,却不愿陪我出门逛逛?”他觑着她的脸色,嬉皮笑脸凑上前去,环住她冰凉的手臂。
方岚想发火,却在他炽热的双手环上来的那一刻,忍了又忍。
他的手烫得惊人,只隔着薄薄一层衬衫。而她早在注视他背影的时候,就早已经注意到他身上再无长物,除了白骨梨埙之外,什么都没有带。
她醒来的蒙古包里,他和她的行囊更是简单得惊人,除了几件贴身的衣服再也没有其他。
没有法器,无法问米。她还在昏迷的时候,他就将她远远带走。
方岚深深吸一口气,想吐槽,却心脏一阵阵抽痛。
其实她醒来的时候,满心惦念的还不是他的安危?又何曾会在两人刚刚同生共死之后,立刻就提起找寻幼卿的事情?
老林和魂网的事情虽已告一段落,但她更想陪着他回到京城探望林愫和宋书明,先确定一切都好啊。
可詹台这样严防死守,问米的法器半件也不带,趁着她昏睡的时候带她上路来到一千公里外的锡林郭勒草原,是因为他草木皆兵吃了醋,还是别有其他深意?比如…幼卿已经不在人世,他却要拦着她不愿意让她知晓?
詹台的唇顺着她裸露在外的脖子慢慢移了过来,受伤的幼犬一般在她的唇边流连。
方岚不愿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想起幼卿。
过去种种,在她一场又一场的生死交锋之间,仿若前世的一场幻梦,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伤悲和爱恋,如今都像隔了一层雾气一般看不清楚。
身临其境,她却再也没有办法感同身受。
唯有眼前人相伴左右,爱恋与疼痛相依相许,让她在一次又一次的险境之中情根深种。
方岚轻轻叹息,微微张开了紧闭的双唇,手臂向上,回抱住了他。
詹台的吻立刻热切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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