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个银白的登山包清晰的露出来,何淑兰情不自禁的向前猛一倾身,额头“咚”的撞到显示器上,她并不觉疼痛,但旁边的滕密已伸手将她抱住。她说“不要紧不要紧”,但发出的声音她自己都分辨不清。
接着就显出了一件登山服,空空的靠着包。何淑兰盯着屏幕上尚未显形的略呈灰白的一团,泪如雨下。
苏近一屏息凝神,注视着冰里的那个人。去除所有的杂质后,那个人仿佛置身于剔透的水晶中,跟所有的遇难者都不一样,他身上穿了一件不可能穿着的衣服,很软很薄的单衣,胸口垂着宽松的皱摺。大概是因为寒冷,他的背有些弯曲,双手都举到嘴边,好像在呵气取暖;但随着他的头部特写放大,他终于看清,他其实是在亲吻一个戒指,那戒指被一条红绳系着,挂在他的脖子上,他的嘴唇触碰着那颗很大的钻。
他看着那张很熟悉的脸,又一次的沉沦。就是这个人,改变了他的一生,将他从肮脏的贫民窟里拯救出来,进入体面的天堂;他感激过他,没有他,如何能有现在的他;但也愤恨过他,同样是人,为何生来就有云泥之差;而在他进行各种学习的间隙,他又妒忌过他,他们的目光传达了他们没有说出的话——你不如他!而在这一刻,他直面他的这一刻,他心中却没有了任何情感;这一片空白不是真正的空白,而是,他不知用何种词汇来表达情感时出现的真空。
他一直明了他的美,但眼前的他胜于他见过的所有照片。纤细的长眉、飘飞的眼睑形成四道墨黑的线,划过冰雪筑成、净彻无瑕的脸。这不像是世间的容颜,而像是一幅世间的画,作画者倾注了满心的爱与怜,斟酌再三,精笔而成。所有的遇难者的表情都如出一辙,痛苦而绝望。可他不,他平静而温柔,仿佛,最后一刻,他想起了心爱的姑娘,因此,他的嘴角显出笑意,卸去了他因最后的不可抵御的寒冷而稍皱起的眉头所展现出的些微难受。在这样一张脸面前,他觉不出死亡,他仿佛只是沉睡,沉睡于他的一个梦中,在那里,有人冲他微笑,而他,给予回应,笑得心满意足。
等苏哲的脸完全显出来,在另三人或仲怔或悲伤或呆滞的时候,何淑兰却一反之前的痛不欲生,她伸出手指攀上屏幕,静静的清晰的说:“小哲,芳芳的照片都看到了吗?曦子一切都好!非常幸福!跟你的心愿一样!”
滕密对她放了心,又密切关注起苏明威。他一直端坐着,未有一丝一毫的移动,包括眼睛,也是,一眨不眨。“距离是多少?”他问那个小伙子。
“至少五十米。”
他未再说话。毫无征兆的,他突然起身,僵硬着向外走。滕密反应快,紧跟着追上去。走到门口,他又回了头,盯着屏幕,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滕密,喃喃的说:“至死……他都不肯回到我们身边……”
离家越近,何淑兰的心情就越好,这一种好带着飞翔的感觉,仿佛跨跃了时空的沧海桑田,他让她又回到原点。
一开车门,她飞奔而出,直上小阁楼,搬下书柜里最高层的抽屉,轻轻的取出一个陈旧的信封。
“给我最亲爱最信任的小姨:
我盼望你能反复打开这封信,在你的有生之年,那样,我就找对了你。
我的生命即将终结,但我的心里却满是欢喜,死亡与我而言,是轮回中终结苦难开启完满的约会。
我知道,你必定会问原因,而这原因我也必须告诉你——我最美好的时光已经结束,剩下的不是生命,而是苟延残喘,我不想结一场无谓的婚,生一个无谓的孩子,开始无谓的争吵,持续无谓的相互折磨,慢慢的走向孤独的终老。
我知道你的故事,但我做不了你。你有深爱你的父母,而我只是分崩离析的曾经爱人间的孤儿。
原谅我的自私,将我的宿命中伤痛嫁接给你,可是,我真的只有你,小姨,我最亲爱的小姨,请帮助我,别让我在轮回的荒野里绝望飘浮。人说,心愿不了的鬼,永远只是不成型的魂魄,我不想,我想要一个完整的来生。小姨,请你一定要帮助我!
我的死亡将是一个意外,否则,妈妈会怨怪我感激爱恋的人。她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有生之年的温暖和快乐都是谁给的?但我并不责备。如果没有她给我生命,我如何又能遇见那个人?我很抱歉,当她白发苍苍,我早已灰飞烟灭,这源于我不够爱她,但提笔的此刻,我仍是想拥抱她一下,说声对不起。她生我、养我,是她此生最失败的投资,我为她遗憾。
小姨,我又想起曦子,其实每时每刻她都在我心中,只是此刻的她更令我觉得存在于世的荒谬。我不止毁了我的幸福,还付于她痛苦;她是我最感激最爱恋的人,我却给她如此不堪的回报。我常痛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在开始前就告诉她一切,那样,我们就不会开始,那样,所有的痛苦是我一人承担。但我引以为豪的是我没有欺骗她,尽管这诚实戳破我们彼此的心,可它能让我坦荡清明的咽下最后一口气。
有时我很羡慕方毅,在她心中,他永远是她的明月光,永远是她的朱砂痣;但大多时候,我还是喜欢做我自己。她爱过我!她看我的眼神,她给我的拥抱,还有她予以我的亲吻,是我心口永恒温暖的光。离开她的时时刻刻,如果没有这缕光的支撑,我一分钟也不能活下去。而今,我走上这条归途,是因为所有的剧情已经完备,除了你,谁也不会知道我的失踪是一场预谋。小姨,我需要你帮我隐瞒,让她以为我活着,并且,生活幸福。尽管我不再是她爱的人,但她还是不能承受我的失踪。她总是那样的美好而善良。她陪伴我六年,我所有的幸福都是她给的,而我从未为她做过什么,如果再让她为我的解脱而难过,那我真会是永恒的枯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
我知道这有难度,但我已做好准备,加上你的过人智慧和练达世情,我们一定能成功。
我写好许多卡片,同一年里分不同的情形。第一封我已寄出,之后的请你根据情况,每年寄一张给杜雷。通过杜雷,让她知道我生活幸福。信封我已全部写好,地址都是同样的,我没有给杜雷任何联系方式,离开前我也明确跟他说过:忘记前尘、重新开始;这样,他只能被动的收信,主动权永远在我们手中。如他搬家,是自然的音讯中断,谁也不会起疑。
许多年后,十年或二十年,她可能会打听我的消息,小姨你只须告诉她,我已结婚生子、生活幸福,并暗示她我不想再和她联系,她自然明白,我愿和她作殊途路人,她不会再强求。我还录了两盘磁带,我能想到的所有的对话都在里面;我觉得这不会用上,但还是准备了,是我万分之一的不放心。
我们的往事我都跟你说过了。还有一件,我现在告诉你。我们曾讨论过未来孩子的名字,无论男女,大名都叫近一,我们都觉得最圆满的字是‘一’,没有它,万事万物都不成形,所以我们的孩子只要靠近‘一’就好了,留一点点缺,否则满招损。小名都叫‘fangfang’,男孩是方方,女孩是芳芳,叫着他(她)的名字,方毅还和我们在一起。
曦子应该会嫁给绍韩。如果中途有什么变故,请你帮助他。我跟他同窗三年,我了解他,他很干净,曦子嫁给他必会安全而幸福。原先我们害怕他的背景,后我调查了,他的父母亲在家族中很受尊敬,但对他非常迁就,他说一不二。他家家教很严,明媒正娶的太太地位很高,以他的个性,不可能三心二意,必会对曦子千依百顺;曦子嫁给他,我最放心。
已是凌晨,我有点饿了,我想起了秦姨——我最觉得无法面对的人。她视我如子,而那些日子,我吃完她做的好吃的晚饭,然后便出去做那些至今我一想起就觉得无地自容的事,我可以说当时我还不爱曦子,可是,我无法面对一个视我为子的母亲一样的长辈给我的信任。小姨,你知道吗?我向她坦白时,她仍是信任我,她以为我是帮曦子开脱,她甚至不相信她的女儿。我一直受她的恩情,然无从报答,我多么的希望我能成为她的儿子,等她苍老时,我能回报她的予饭之恩,只是我永远不会再有那样的幸福。所以,我的报答也只能依附于你,只要曦子岁月静好,那她必然也岁月静好。
我也想到了林叔,以前我一直怕他,他像是很不喜欢我。后来我渐渐明白,那只是一个宠爱女儿的父亲的忌妒,因为曦子对我太好。所以,一想起他我常常会笑,他反证了曦子给我的爱;如果我有一个芳芳,我一定比他还凶神恶煞,一定不愿意让任何一个男孩子进门。我无比的羡慕他,他有一个多么完美的人生。来生,我期盼就像他一样。
我又想到了一些细节。
杜雷的孩子应该出生了,如果你回去,记得带礼物。
卡片和信封记得用真空袋保存,时间再久也和新的一样。
那个辟邪,替我还给父亲。我一直喜欢那块玉,先戴过,后送它给曦子,她戴过,又还我,这许时日,我又挂在胸口,上面有她的气息,很温暖。但我不想戴着它走,今生我与他的相逢绝对是个错误,我们原本该是平行的线,却错误的纠缠了一个点,彼此憎恨彼此伤害,最终又归于平行。他还会有其他的子女,让他再传给他们,我此生已了,与他互不相欠。
此外,真的没什么了。
我又想起她的脸她的笑她的手还有她的唇。小姨,写第一个字时我有些伤感,然而到现在,我只觉满心畅快,此时,我真的懂了弘一法师的那句‘悲欣交集’,在我,亦是悲欣交集。‘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我只需等短短数十日,她便会归来。但你的恩情我只能铭记于心,这是我的无尽悲悯。
我真希望你能给姨父生个孩子,这样,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就有人能告诉她:‘不用怕,苏哲只钟爱你,他和方毅都在等你!’
最后一句:亲爱的小姨,请帮助我,别让我在轮回的荒野里绝望飘浮,请赐予我完满的来生!
无比信任你又无比歉意你的苏哲”
喜欢最近的距离请大家收藏:(321553.xyz)最近的距离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