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蓁莞缓缓气,没搭理他,自个儿绻床一边假寐。
自从被她知道那些事之后,绍钥心里总有点不得劲儿,今看她这样,虽然气恼,但还得忍着,遂打叠着精神问:“明天什么时候试衣服?伯母还吵着要去灵谷寺呢。”
听她不回话,又自言自语:“最近她精神真好……”
“你还记得我爸了?”尹蓁莞抱着枕头:“前两天精神多好呀!”
绍钥沉默片刻,慢慢伸手从背后抱住她:“蓁蓁,别生我的气了好吗?以后我不做那些事了。”
邺琯看看衣服的颜色,点头:“都是我喜欢的……”
尹蓁莞笑:“那就试试,要不合适,再改。”又指着衣服的袖口:“这是林曦缝的,你看看,多漂亮的针脚。”
邺琯将手放在那衣服上,抬眼望着林曦笑。
邺琯在南京一住几十年,也就入乡随俗,寿衣全是当地的风俗,俗称“三腰五领”,等把从内衣开始的五件一齐穿上,她便显得很是雍容华贵。
尹蓁莞帮她活动一下胳膊:“好吗?”
“好。”邺琯露出笑意:“暖和……小时候冷怕了……”
林曦瞅着她,忽的就觉得心里很酸,正想慢慢后退一点,就听姚桃在旁一吸鼻子,她的眼泪跟着就滚下来了。
尹蓁莞先还撑着,今看那两护士都哭起来了,遂也不忍了,一并垂下泪来。
邺琯只看着林曦:“下午我们去灵谷寺……我说过的……我就能做到……”
林曦对无梁殿的印象很错乱,她总觉得那里面该是满满的一片烛光,然而在现实中,是蜡像馆,因而她不喜欢进去,她只在外面看。
无梁殿外观灰扑扑的,一砖一瓦都是600年的历史厚重。殿前有两棵极大的银杏,枝叶散得开,遮了大殿的两侧,将石头与大自然融在一起。
在这个初秋的下午,西边太阳的金光仍是璀璨,然而渡过一重重的山、一层层的林、一棵棵的树,落下来,就有些式微。邺琯闭上眼睛,仰脸深吸一口气。细细的过滤了千万遍的金丝一样的阳光笼在她身上,使这一人一椅看起来有点不真实。
林曦轻轻把她向前推一点,追逐那温暖的阳光。即使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她仍旧有着她的美丽。
“林曦,过来。”
林曦蹲到轮椅前,眼睛平行着她的眼睛。
“跟绍韩在一起没意思是吧?”
她脸上的皮肤绷得很紧,额侧处有压迫的痕迹,显出暗调的紫红;她的眼眸虽然有亮光,但清晰不再,呈现老态的混沌。但她的神情仍能清楚的让人觉得,她很认真的在等待。
林曦轻轻摇头。在此刻,她竟然产生了自责,似乎这真的是她的错,她为什么不能爱上他呢?邺琯用力抓着轮椅的扶手,尽量使自己坐得直些,她的眼睛不离她的脸。
“我一直在等一个人,可他结婚了。我不能因为他不要我了,我就来找绍韩……”
“绍韩很好,他是赤子之心。是我不够好,我的心碎了,补不起来了。”
“伯母,你放心,我当绍韩是哥哥,我会照顾他的。”
“知道他为什么叫‘韩’吗?”邺琯轻轻喘息一下:“他还有一个妈妈,姓韩……在他6岁的时候去世了,他生了好多年的病……等他好了,他就把名字改了。”
“他爱一个人,不会变的……”
透过轮椅的边缘,林曦看向前方的牌坊。绍韩站在那里,身形笔直,脸朝着这边。
“你当绍韩是哥哥,那也就是当我是妈妈了?我死后要回老家的,你和他一起送我回家好吗?”
林曦立时点头:“好!”
“这个戒指你戴上试试,”邺琯慢慢伸直手。林曦迟疑一下,但不忍拂她意,将她无名指上那个金镶玉的戒指取下来。她戴无名指有点大,戴食指刚好。“就戴着吧。”
“绍韩不会变的,这个戒指我只能给你。不论你愿意做什么,妹妹也好,妻子也好,我都把他交给你了。”
“还有最后一件事。我死的时候,你一定要陪着他,他会害怕……”
到家已是6点,但邺琯仍无睡意,绍韩林曦便一起陪在房间。
邺琯一直看着绍韩,后忽的一笑,又看向林曦:“他只有这么大……”林曦知道她想做个手势,但她做不出来,只能用眼睛在虚空中画了一下:“我可受罪了……我高兴……他是男孩……”
林曦明白她气力不够,省了话,她的本意是:绍韩出生时并不大,但她很受罪,她高兴是个儿子,将来她的儿子不用受生孩子的罪。
“好多女人都说打死也不生孩子,可还是一代一代的生下来了。”林曦坐近些,声音放低:“我以前在产科实习,什么好玩的都见过。有的女人痛极了大骂丈夫,骂得笑死人了。”
邺琯无法抑制的笑出声,一旦避开她的伤心事,这小姑娘是如此有趣。“骂什么?”
“死鬼,这时候死哪儿去了,叫我一个人活受罪……”
“某某某,看我出去捶死你个王八蛋!”
“臭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就知道自己快活,也不管老娘死活!”
林曦声音不大,但表情口气惟妙惟肖,邺琯恨不能开怀大笑才好。她下意识的用眼角去看绍韩,他坐在沙发上,很专注的看着这边,脸上并没有会意的偷笑。
8点,绍韩送林曦回去,邺琯立即让绍振一叫绍钥过来。
“明天吧,今天从早到晚都没歇。”绍振一轻轻抚上她的手。
“不,这事要紧。”邺琯无力再翻手回握他的手,只拿眼睛温和的望着他。
绍钥到时,邺琯已经躺下,看见他来,仍想再靠起来。护士准备摇床,绍钥一摆手:“我来,你出去。”
“林曦……答应和韩……送我回去。”
绍钥凝视她的眼睛,立时明白她的意思,遂点头:“放心,我知道怎么做。”
邺琯还想说些话,但她真是太累了,她的力气只够集中精神看着他。
绍钥看着这张日渐陌生的脸,心里的依恋与日俱增,相应的,伤痛也与日俱增。他轻轻拿住她的手,慢慢的贴到自己脸上,从额头到眉毛到眼睛到鼻子到嘴唇,他依次让她的手指触碰。
邺琯再勘透生死,也勘不透这一种孺慕之情,晶莹的一滴泪,从她混沌的眼里流出,缓缓的划过鬓角,没进她稀疏的白发。
绍韩回来时,正见绍钥坐在他房里哭得伤心。他先是一愣,再是一惊,随即就往楼下跑。绍钥知他误会,赶紧冲出低叫:“回来!你妈睡了!”
“你说说,你和她进展到哪一步了?”
“哪一步?”
绍钥看他那模样就生气:“我是说你抱过她吗?你亲过她吗?”
绍韩怔了半晌,摇摇头。
“你都忙些什么呀?这多长时间了?3个月了!你不要告诉我你手还没拉上呢?”
“拉过。”
“噢?”绍钥来点精神:“你具体说说呢。”
绍韩便一五一十的将那天哭隐的情形说了一遍。
“然后呢?”
“没然后。”
“什么?你这也算拉手?”绍钥痛苦的抱住头:“让我死吧让我死吧!我受不了了!”
绍韩默默看着他,后冒了一句:“她会生气的!”
绍钥抬起脸,那眼神仿佛他头上长了角,还不只一个,下一秒,他又抱住头:“让我死吧!让我死吧!”
进家前,林曦本想把金镶玉取下,但只是一念闪过,随即她还是坦然的进了家。秦怡和林蔚天原本各自看书,见她回来,都放下了。秦怡问了几句邺琯的情况,林曦心情不佳,简单回了,自去洗澡。
林蔚天听着燃气跳响了,冲着秦怡举起右手食指晃晃。秦怡点点头,继续低头看书。
坐到床头,时间还早,林曦找了本书随手翻。
邺琯的脸总在她眼前晃,她觉得过意不去。其实她跟她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她跟秦怡还没这么掏心窝子呢,但是,她就是觉得自己错了。她不该如此诚实,她应该欺骗。随即她突然想到苏哲,如果当初他跟她说,他只找过一个,那她会怎么样?她还会恨他吗?她还会不原谅他吗?他还会离开吗?他又还会娶别人吗?
可是,他终是不会欺骗她!就如同她看着那张苍老脸上流露出的挚爱亲情,她不能骗她;此刻,她再后悔,但如让她重来一次,让她再面对那个母亲的眼睛,她还是不能说谎。
他和她是同一种人,然而,她错过了。
不经意的,她的眼泪又滚下来。她伸手抹了一下,食指上温润的异物划过她的面颊。
她慢慢取下那个戒指。是套环式的,内玉环,外金圈,戴得久了,人气浸润,无论金圈还是玉环,都异常的细腻。她翻转着看内面,一头是个篆体的“绍”,另一头像个标记,花纹繁复,她一时辨不出是什么。
她把戒指放到床头,片刻,又取回戴上。她之所以接受这个信物,因为她很确定,她能够做他的妹妹,一个全心全意照顾他的妹妹。
关灯躺下。稍稍睡高一点,那个木盒就能抵到她的头,她没生出再戴它的念头。它不再是爱情,只是她于他的一个纪念,只是他予她的一个应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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