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举起小小酒杯一饮而尽。好，你说吧。

　　家明脸上露出一丝为难的神色，但随即平静下来。

　　离开你后，我只身来到上海。这座大都市的繁华和奢靡像是毒蛊一般吸引着我。但是下了飞机后我就知道，一切都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家明顿了顿。

　　我接上去。例如什么？

　　呵，下了飞机坐上的士，这边的起步价格比家乡高了将近一倍。我找到家快捷酒店安顿好行李，马上出门想去体验一下这个城市的气息。但是几个小时后我就知道我之前的想法有多么的幼稚可笑。

　　家明喝了一口酒。清清嗓子继续说道。

　　身边的人全部说沪语，我几乎一个字也听不懂。用普通话向别人问路，首先收获的必然是异样的眼光。过高的城市消费，不出一周我就知道，我带来的几万块钱根本不足以维持我在这个城市过久的生活。于是我开始到处散发简历，奔波于各种招聘会，寻找价格低廉的房屋。开始的两个月，我一直住在地下室里。

　　我恻然，这些话我一直没有听家明说过。我一直以为他来到这边后事业便一帆风顺。在我的城市，宋家明是个极有格调的人，永远带着一丝卓尔不群的气质。大家都羡艳我找到了宋家明做男伴，虽然我任性而神经质，但是家明始终包容着我。就算在他走后，我依然觉得他好似从未离开过。因为从第二年开始，我就渐渐收到他的礼物，他写在便签上寄来的只言片语。虽然我们已经有了各自的生活，但是我从未想到过家明曾在社会的最底层挣扎。

　　来到上海的一个月后，在我马上就要山穷水尽时。我接到了W集团的面试通知。面试官很看好我，当即决定留下我。就算后来在这里并不得到赏识和晋升，我依然没有离开，因为我心存感激。这份工作挽救了绝境中的我。我每天重复着朝九晚五的生活，领到第一个月的薪水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离开那间潮湿拥挤的地下室。因为那两个月来，我无时无刻不觉得自己的身上透出一股发霉变质的腐败味道。

　　我情不自禁的握住家明的手，从认识他开始，我从未听到过他如此无助的语气。我第一次觉得宋家明需要我，在此时，他需要我的力量来支持他将这个故事讲完。家明看向我，眼睛里有感激的神色。

　　新职员在职场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这些，我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是，我无聊的骄傲却不容许我每天摆出一副谄媚的嘴脸来面对我的上司。那时的上司是位四十多岁的寡妇，体态臃肿，永远带着大枚俗不可耐的纯金戒指。她笑的时候脸上的肉堆在一起，露出因长期吸烟变得暗黄而不齐整的牙齿。她多次对我发出暗示，那副嘴脸，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作呕。办公室里有同龄的男职员不惜一切讨好她，每日与她调笑，因此工作轻松晋升迅速。而我，永远做着最繁重的工作，领着最微薄的薪水。

　　不知为何，我突然有点惧怕此时的家明。对于过去的羞耻心让他变得不再温和。

　　我的心中总是充满着不平，但是又不愿向那个老女人低头。我没有脸面回到家乡，我的自尊不容许我没有任何成就就回到那里，同样，我也害怕面对你，怕你感到失望。怕你会嘲笑我，因为我为了来到这个城市甚至牺牲了我们的爱情，最后，竟是那样的结局。我无法面对这一切可能，所以只得一直忍气吞声。就在这时，我遇到了顾婉莹。

　　我深吸一口气，这个女人，这个家明在上海的女主角终于出现了。

　　婉莹第一天出现在公司的情景，我到现在都记得。

　　家明的脸上竟不自觉的露出微笑。

　　她穿着一身水蓝色的香奈儿套装，长长的波浪卷发，她的眼睛清凉澄明透着一丝无邪的气质。带着成套的小小钻石项链和耳环。面带微笑的依偎在她父亲身边。我知道，那就是所谓的不谙世事的千金大小姐。因为只有那样的女孩才有资格一直傻傻的单纯下去。虽然她也像一般的大小姐一样，任性刁钻爱使小性子。但是她的那份率真和单纯一直是吸引我留在她身边的最重要的原因。

　　我没有想到她会来追求我。开始她只是频频来到我们部门，有时只是跟主管说几句话就离开。后来她找机会向我询问各种各样的问题，她是老板的千金，我不能拒绝她。只能一一为她解答。后来她开始每天赖在我的办公桌旁不肯离开，我才意识到，事情有了变化。大家开始猜测我们的关系，那个肥胖猥琐的主管也渐渐对我和颜悦色。我不再被派以最繁琐而无聊的工作，我知道，这一切改变都是因为顾婉莹。

　　她在一天下班后执意要请我去吃晚餐。吃饭时，她问我可不可以与她交往。我拒绝了她。不管你是否相信小莫，我当时拒绝了她。她哭了，哭得很伤心。她说她很怕出现这样的结果，从小到大，她爱的人都因为她的身份而不敢接近她。而那些接近她的人，意图也从来不单纯。她讨厌这种感觉，她想像一般女孩一样恋爱组织家庭。她说她很痛苦，并且真心爱我。我不忍再说出任何过分的话语，只是沉默的坐在那里。那天她喝了很多酒，我送醉酒的她回家。很奇怪，她的父亲看到我并没有像一般的大老板一样警告我远离他的女儿，而是在安顿好婉莹后把我留下来谈了很久。

　　他说婉莹是真心爱我，从第一次见到我后她每天回家都会像小百灵鸟一样围在父亲身边叽叽喳喳的说我的事情。他说，作为一个父亲他太失败，一味的努力打拼事业往往忽略了女儿的感受。以为给她最好的吃穿就是爱她的方式，却从未有时间与她坐下来谈心。他说，我从未见过婉莹那样快乐。因此，作为一个父亲，我恳求你不要拒绝她。试着去了解她，你会发现，她是个很好的女孩。而且，我看好你的人品和能力，我相信和婉莹在一起，你的未来会光明的多。

　　他很客气的遣司机送我回家。或许是我太急功近利，顾老先生的话提醒了我。于是转天，我主动给婉莹打了电话。她很开心，马上开着小小跑车来到我家楼下。冲上楼后，她一边抱着我一边哭，说她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那时我就想，顾老先生说的没错，顾婉莹确实有她可爱的地方，她很容易满足，并且不像一般的大小姐喜欢斤斤计较。很多时候，她是个开朗的女郎。因为她的缘故，我在公司平步青云，一步一步走到了现在的位置。我很满足，因为我慢慢找回了自己。小莫你知道吗，当你位居高位时，骄傲与清高都会被别人誉为高尚的品质，而当你居于人后时，它们全都不值一哂，甚至会拉你的后腿。我能保持着宋家明的状态不做改变，全部是顾婉莹的功劳。

　　家明停下来看看我，或许他希望我说出几句理解他的话语，但是事实上，我什么都说不出。只是以不变的姿势坐在原地。等待他的下文。

　　这些年，我深知对你有亏欠，所以我尽我所能补偿你。家明继续说道。

　　是，所以你一直为我寄来昂贵的礼物，却再也不曾给予我你的爱。我终于忍不住开口。

　　小莫，请你不要再用这样的话语来增加我对你的亏欠。那天你打来电话，我知道，我的生活定会因为你的到来而发生变化。但我还是去接你，把你带回家里，我知道你需要我。我不能把你丢在那里。

　　所以你早就不爱我了是不是家明！你只是同情我，像同情街边任何一只流浪的小猫小狗一样！你施舍给我温暖，让我对你心怀感激。现在，你厌倦了，因为我影响了你美满的生活，所以你要请我走了，是不是。我看着他，心里竟然没有了悲伤。

　　家明摇摇头。请不要再纠结我是否爱你的问题，你总是这样，太尖锐太咄咄逼人。我没有让你离开，我现在也不许你就这样离开。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事情的始末，然后给我时间把一切都处理好。

　　我低下头。家明，我们都不要自欺欺人了好吗？你根本无法放开现在的生活，离开了顾婉莹，你将会一无所有。你又要被迫重头开始，那样的人生，不是你所希望的。而我，我只是你生命中的一个过客。家明，我太爱你，我爱你爱到竟没有发现你早已不爱我，我多傻。我低下头没有眼泪流出来，因为我的心已经死了。

　　家明，你变了。你不再是几年前我的家明。你跟我说你为了保全自己的尊严和骄傲，所以选择跟顾婉莹在一起。可你想过么，你之所以得到这些，还不是因为你愿意去低下头亲吻那个大小姐的脚趾！

　　家明不发一言只是默默地坐着。然后点了一支烟，他的侧面在明灭的烟雾间显得有一丝迷蒙。宋家明太美，但是他的美，不再是我要的起的。夜已经深了，我站起身，走到门边。

　　小莫。家明唤我。你要去哪里？

　　我已经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家明，或许从最开始，我来到这个城市就是个错误。家明急忙起身拉住我。

　　小莫，你在这边无依无靠，我不能让你就这么走。如果你不想见到我，我离开。但你一定要等我回来，等我把事情安顿好，我会给你一个交待。他死死扶住我的肩膀。相信我，知道吗？

　　我别转过头，不愿与家明对视。他叹了一口气，取了车钥匙离开了家。

　　转过身，家明刚刚抽了一半的香烟还支在烟缸边上。我取过坐在餐桌旁吸完了家明剩下的香烟。

　　我不知道，这根烟。是否是我们之间，最后的连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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