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记忆是惨痛的，真正的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院长亲自出面，请来了两个省院著名的产科专家。经过一周的会诊，在反复检查兼接连三次的B超之后，最终判定，好好基本上已经停止了生长发育，几乎没有胎动，胎心也一天比一天慢，且逐渐微弱。专家在听说了初阳在怀孕初期不但发过一次高烧，还有很长一段日子沉浸于极端恶劣的情绪之中后，推测可能与这些都有关系。而此时初阳心里真正怀疑的是，这跟楚河之前吸毒是不是有关？专家说，总之无论是什么原因引起的，事实已经摆在眼前，虽然胎儿现在还有心跳，但至多只能维持一段时间而已，没法坚持到生产，中途肯定会死于腹中，于是建议引产。

　　“现在就剖，来不来得及？能活下来吗？不是说早产儿放保温箱就像是在子宫里一样吗？”薇薇提出了唯一存在希望的问题，但很快被专家否定了。

　　“先不说二十七周加的胎儿生下来之后能否存活，重点在于，它已经停止了发育，整个身体机能还停留在五个月都不到。所以，无论是理论上还是实际上，你刚刚所说的，都不可能实现。”

　　初阳再次陷入了绝望的境地，她不得不再一次承受沉重的打击，即便身边有薇薇和文骄麟，再加上闻讯赶来的爸爸和江悦，都没法替她分担一丝一毫。其实很多时候，痛苦不但无法被分担，反而会加倍。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这个孩子对我来说很重要，我想留下他。”她仰着脸，望着几个医生，口气里充满了哀求。

　　一旁的罗医生接口道：“其实，人类的生存讲求的也是优胜劣汰，现在整个孕期规定要做这么多的检查，就是希望每个家庭都能够孕育出健康的宝宝。像你这样的情况，引产是最明智的也是唯一的选择。别认为我们是医生，见多了类似的情形，所以说出来的话显得无情无义，将心比心，其实我们也替每一位要失去胎儿的父母感到很难过。对每一个家庭来说，宝宝都是很重要的，都想留下。而只要有一点保住的可能，我们都不会随便放弃，但现在，真的没有第二种办法可行了。拖下去，对你的身心都会造成伤害，对它也是一种折磨，让它早点走，以后还会回来的。你还年轻，将来会有很多机会再要一个健康的宝宝的。”

　　还会再有好好吗？不会了，永远都不可能会有了，因为楚河已经不在了。初阳轻轻地摸着小腹，像是要再一次感受到好好的存在，她一边点头，一边眼泪忍不住滚滚而下。对不起，好好，妈妈没能把你保护好，对不起。

　　而后，罗医生告知，引产的方法基本上是三种。一种是用打针的方式，穿过腹壁和子宫壁，将药物直接注入羊水中。一种是塞入下体的催产药。还有一种就是以打点滴的方式挂催产素。

　　首选是第一种。初阳被引入注射室，为了能精准地将药物注入羊水中，还采用了B超定位。她亲眼看着长长的针用力刺入腹部，一股酸痛感袭遍全身。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疼痛，而是知道好好将因此而失去生命，初阳的眼泪再一次模糊了视线。

　　静静等候的七十二小时在众人以一种纠结的情绪中缓缓流逝，虽说成功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以上，可偏偏失败了。罗医生说接连使用对身体副作用较大，建议采用第二种方法，但用药之前得签同意书，因为该药有风险，若宫缩强烈可能会导致子宫破裂。

　　医生总是会把最坏的可能性说在前，任谁听了都心里发毛，大家正在犹豫的当儿，初阳冷静地签字了。与其说是冷静，不如说是自暴自弃，没有了楚河，又要拿走好好，这子宫留着又有何用？

　　塞药后，说是二十四小时之内会起效，可经过整整一天的等待，初阳仍旧没有任何感觉，很明显，这第二种方法也再次失败了。此时的文骄麟已经有些沉不住气了，什么狗屁专家，住院至今已经十来天了，原以为长痛不如短痛，没想到变成了持久战。碍于是熟人，他不便发作，可当继续采用第三种方式——熬夜挂一次次升级浓度单位的催产素还是失败之后，他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你们这帮人到底是干什么吃的？！怎么会接二连三地失败？！再下去孩子没引出来，大人的身体都要被你们给搞坏了！”

　　罗医生倒还好，算得上是自己人，另外两个专家听了气得鼻子都歪了，他们可不买文骄麟的帐，立刻反驳：“凡事都有例外。每个人的体质存在差异，对药物的反应不同是很正常的。还可能是母体本身很健康，能给胎儿提供强有力的保护，或者是胎儿本身的求生意志很强，不愿脱离母体……。”

　　“别跟我说什么可能不可能，我只看结果，要是大人有什么闪失，我唯你们是问！”国外的经历磨去了文骄麟不少棱角，可遇到初阳的事，他还是没法保持淡定和冷静。

　　一场口水战由此拉开序幕，于是院长不得不大清早立刻赶到，充当和事佬，一边安抚暴怒的文家大少，一边跟请来的专家道歉说好话。如此委曲求全地折腾了好长时间，才终于平息了双方的火气。

　　“胎儿很可能还活着。”大家都平息了怒火之后，罗医生如此推断。

　　当初阳再次听到从胎心仪里发出好好有节奏的心跳声时，忽然就崩溃地大哭起来，只懂得反复说着一句话——我想要好好，我不想把他拿掉。

　　众人看着这一场面，无不动容。文骄麟甚至忘情地上前抱住几近失控的她，哭着说：“别这样初阳，别这样，让好好走吧，你要坚强一点。”

　　在尝试了三种方法，又折腾了这么多天的情况下，好好依旧活着。尽管心跳已经越来越微弱，可他还是顽强地支撑着，这就是生命的伟大。可正因为他还有生的气息，让他的妈妈再次陷入了悲痛绝望的情绪之中。

　　可不管有多么不愿意，现实总归是要面对。慢慢地，初阳还是平静下来了，她擦干了眼泪，提出说再回头用第一种方法。见她恢复了理智，大家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对于初阳来说，其实她是不想让好好再继续受苦了。既然终究没法看到这个世界，不如就跟着爸爸走吧，如果有下辈子，我们再团聚。

　　不知道是因为接连失败了三次的缘故还是什么，这次打针的医生有些紧张，第一针还打偏了位置，结果初阳又多挨一针。

　　当晚，初阳拒绝任何人陪同，一个人慢慢地在医院的回廊上慢慢地走了一圈又一圈，她低头摸着小腹，对好好说：“好好，听妈妈的话，走吧，不是妈妈不想要你，是真的没办法了。走了以后，你要记得去找爸爸……。”

　　这一次的药物终于起了作用，注射后第二天半夜，开始出现了有规律的宫缩。初时还能忍受，后来就一阵痛过一阵，一阵紧似一阵，如同浪潮一般席卷着她。陪着她的薇薇急忙叫来了值班护士，护士检查了之后说宫口已经开了一指，鉴于是药物引产，不敢怠慢，立刻带她们去楼下产房。

　　凌晨两点一刻，初阳被推入产房。之后，薇薇立刻打电话通知文骄麟、江悦还有初阳的爸爸，他们几乎是差不多时间达到，之后几个人坐在产房外，一直在焦虑的等待中度过。

　　因为文家的关系，初阳得到了特殊的待遇，不但罗医生亲自全程陪同，还有专门为她一个人服务的资深助产士。尽管如此，过程还是很不顺利。宫缩从一开始的五分钟一次到三分钟一次，后来居然慢慢又延长至五分钟一次甚至更长。罗医生说宫缩至少要几乎每一两分钟一次，才能生出来，这种情况的出现可能与胎儿已经死亡有关。初阳听了一阵难受，可除了忍耐和等待，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盯着墙上的秒针“滴答滴答”，不停地往前走。

　　罗医生和助产士商量之后，觉得再拖下去不是办法，又给了初阳一颗药，吩咐她含在舌头底下就行，万万不能吞下去。大概这也是催产的一种药，这时的初阳像是砧板上的鱼肉，唯有听从她们的话。

　　几分钟之后，似乎药物开始起作用了，宫缩再次紧起来。可能是初阳的身体素质一直不错的缘故，也可能是相比于肉体，心更痛，她居然并不觉得很痛。只知道到有很多血不断从下体流出，她什么也看不到。后来见时机差不多已经成熟，罗医生让她感觉到有宫缩的时候就用力，她稍一用力，就感到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滑了出去。

　　只听到助产士说：“出来了出来了，连胎盘一起出来了。”

　　她正要挣扎着支起身体去看，被罗医生劝阻了：“还是别看了，免得伤心。”

　　随后罗医生亲自查看了之后，告诉她说：“是个男孩，长得很漂亮，真是可惜了。”

　　初阳看着罗医生将好好包在了一团小小的带血的包裹里，拿了出去，可能是要给等候在门外的家属过目吧。她此时好像没了任何情绪。窗外，清晨的阳光透过树叶照了进来，印在墙上和地板上，留下了斑驳的影子。看了看时间，七点一刻，不知不觉，五个小时过去了。

　　“如果不需要尸检的话，就在这儿写上‘直接火化，拒绝尸检’，然后再签个名就好了。”她听到助产士在旁边跟她说。

　　她颤抖着手，在一张蓝色的印有文字的纸上按要求写下了这八个字，并签上了歪歪扭扭的“夏初阳”三个字。好好离开了她，就像楚河一样，永远离开了她，万念俱灰的她在这一刻听到了心碎裂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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