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冰吧里，寒气肆意的横行，放着的音乐，居然是一首老的不能再老的情歌：

　　已经说好从此扬帆各西东，为何今宵你又走进我的梦，多少年前遗忘了的一阵风，何必又要吹落我的梦！已经说好从此不要再相逢，为何孤舟千回百转又相逢，莫非千百年前摘下的莲蓬，总要开放在这命运中……

　　恍惚间，想起了曾经在他课桌里偷来的那张纸条：你心里对我好，我早已经知道，我对你怎么样，你心里也明了，你高兴我就笑，你伤心我烦恼，情相牵意相连，同天荒到地老！

　　当然不是许安东的杰作，而是一个女同学写给许安东情书，也许许安东永远都不会知道，因为被我截下来了。

　　这个女同学也是留守儿童，家境比我的还不如，考试的时候突然笔坏了，许安东就把自己的给了她，后来就有了这一出。

　　真不知道我们那个时候怎么这么早熟，大家都还是小学生啊……而我截下这张纸条后，就果断抄了一份，把原来那份撕掉，再把我写的放回到许安东的课桌里。

　　等了许久，冰吧里，在我期盼的眼光中，许安东终于缓缓开口，略带迟疑地问：“阿夏，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啊！我不是听错了吧？和他分手后不到一分钟我就开始后悔，可是我知道他是个很有主意的人，而且自尊心很强，既然大家说好分手，他就不可能回头。

　　一句“分手吧”让我在黑暗无边中生活了多少个日月，只有我自己清楚地知道。

　　三年的坎坷生活告诉我，喜悦来得太容易就很有可能是场梦，我咬着小半截吸管，抬起眼来，怔怔地看着他。

　　突然间有点无措。

　　我，不是在做梦吧？

　　许安东刚刚跟我说什么了？

　　啊。

　　为什么他说得这样平淡，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啊！“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为什么不好呢？不过，许安东，“为什么？”我按捺住心里的狂喜，淡淡地问。

　　不肯安分的心却在狂嗥：嗷——我愿意！我愿意！

　　“隔了这么久，很多事情都淡了，但是我对你的感觉一直没淡。很多次看到你，都想和你说话，就像上次在酒吧里一样，就算光线那么暗淡，我还是一眼就找到你了。只要在我身边，即使眼睛看不到，心还是能够感受得到。”这些肉麻的话，好像他从未对我说过，可是现在说起来，就好像说过无数次一样熟练，他是不是经常对别人说过啊？

　　你胡说。我心里暗暗想。那天明明就是对我置若罔闻。为什么撒谎都不选一个可以使我信服的。想到这里，我火热的心开始降温。

　　“你那天没有和我说话？”想说为什么这么久一直都不来找我，我等你等了这么久，真的好辛苦。“还有，你明明看见我头发被缠住了，都不来帮我。”

　　“那天你也看见陈荣的小舅子也在，你刚算计了陈荣，姓陈的后来被付远生的人打了一顿，就老实了一段时间，不过在外面放话，说一定会报这个仇，我要是帮了你，你想会有什么结果？你，真的很想被姓陈的关注，然后真的跟他去做那些激烈运动？”说道“激烈运动”的时候，我分明看见了他嘴角抽搐了一下，他的在表示吃醋吗？还是我又做白日梦了？

　　“你，还是在意我的，对吧？”我装作玩世不恭的样子，很随意地说。

　　“你？”他没有说下去，冷漠的样子使我哆嗦了一下，果然是我想多了。

　　“是啊，这才是真实的许安东，为了讨好老板跟我划清界限。”虽然心里一万个不想说，我还是说了出来。

　　心里要是有刺，还是拔出来的比较好，留在心里的话，世间长了，再想拔就难了。

　　“阿夏。”他忽然正经起来，看着我的眼睛，慢慢说：“我们别斗气好不好，这样两败俱伤的感情，我受不了……”

　　“啊……”原来他也会受伤，我突然有种很开心的感觉。一直以为他是水火不浸，金刚不坏的，没想到他也有受伤的时候，真是太解气了。

　　许安东苦笑着说：“这些年来你对我的感情，对我的好，我都明白，但是我的心，你懂吗？直到那天你真的离开了我，我才发现，原来在我的心里，你一直都存在，只是，你的全方位照顾，让我感受不到想要的那种……还有件事，我要跟你解释一下，你妈妈是个好人，我和她没有什么，她说我是你男朋友，所以经常叫我去说话，听我跟她说你的事情。其实她每年都会回一次村子，远远地看着你。你妈妈看起来很风光，人又那么精明漂亮，其实她过得一点也不开心。”

　　说我的情况？说到滚床单吗？我心里冷笑着。这些旧事就想没有痊愈的伤一样，一旦揭开，心里的伤又再现眼前。我握着杯子的手，不由颤抖起来。

　　“你妈妈在城里经历了什么，你有关心过吗？”他的话，让我懵了一下，是啊，我从没问过，只记得，在城里第一眼看见妈妈，就是在一个夜店门口，看着打扮得非常好看的妈妈在一群男人的簇拥下走了出来，然后我就走过去，叫了一声“阿姨，买花吗？”

　　卖花是我的副业，我的兼职。

　　当时，我以为她是明星，因为我已经在这家夜店门口卖了将近半个月的花，也见到过不少以前只能在电影电视里才看得到的男女明星们。开始觉得非常欢喜，后来就慢慢平淡了。

　　尤其是看到那些明星们喝醉以后，丑态百出的样子，我心里的偶像群顿时就变得零零落落了。

　　然后妈妈看见了我，她愣住，我也傻眼。

　　这个阿姨样子怎么跟我这么像！当天的妈妈不但买走了我手里所有的花，还把我带到一个豪华的餐厅，吃了一顿很丰盛的饭菜。这家餐厅，就是“秦皇府”。

　　之后我就知道了她是我的妈妈，然后我就带着许安东来见她，没想到，不到一年，就让我碰到了他们俩滚床单的情景！

　　“那天，我们不是在做你想象的那件事，是因为……有人在追杀你的妈妈，我让她躲在我的床上，装作是我女朋友，才骗走了那些追赶她的人。”许安东喃喃地说。

　　狭小的冰吧里，来来往往的人不断从我面前走过。甚至有人踩到我的脚，我没反应……撞到我的手肘，我还是没反应……直到许安东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很软很暖和，我的心才渐渐收回来。

　　冰吧的冷气很足。我屏息静听着他的话，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为什么真相是这样！早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他分手啊……分开后的每一天，我的心都在滴血，每一次我都对自己说，爱他是我的权力，他不爱我也是他的权力，我不能因为自己爱他就一定要求他也同样回报。

　　可是我心里还是忍不住地奢望他能回报一点点，哪怕不及我的多。

　　以为永远不会实现美梦终于向我展开了仁慈的一面，眼前真实的许安东一点点地整理着，一点点地解开我的迷局，也把我的美梦带到了高潮！

　　“其实，我认识你妈妈，是你把我带给你妈妈看之前的事。那时，我就在你现在做事的这间酒吧里打工。正巧看到一个单身女人被流氓纠缠，眼看就要动手了。我帮不上忙，当然……也不会熟视无睹，于是，我就偷偷地给管区片警打个电话，说这里液化气泄漏，让他们过来查看。后来，片警来了，把流氓赶走，这个女人知道是我报警，就请我过去和她说话，聊天中，我知道大家是同乡，也就慢慢熟悉了。后来，你妈妈告诉我，因为爸爸在村子里打伤了人，需要赔偿一大笔医疗费，你妈妈就进城去打工。后来，被黑心老板欺骗，被迫做了他的情妇。再后来，你妈妈想离开，已经晚了。因为你妈妈无意中知道了老板一些不能说出去的事情。那个老板说什么也不肯放你妈妈走。没过多久，老板的老婆知道了，威胁她，如果不消失，就会要她好看。你妈妈左右为难。在村子里的时候，或许你会觉得我很不错，但是在这个城市里，多少个像我这样的穷学生，你以为我能像村子里那么出众吗？既然没有别人那么好的先天条件，我就只能用后天的努力来弥补。以前你不是经常问我，‘为什么不回你短信，也不接你电话’？那个时候我每天都要做很多兼职，忙得心力交瘁，根本没有多余的心力照顾你。而你，脑子里除了玩还有什么？”

　　是的，我错了我错了我改……啊，什么？当我从热烈的爱情中反应过来的时候，心情一下子变得沮丧起来。

　　他说这些，是解释吗？是想跟我好起来？还是他想告诉我，我跟他在一起只会拖累他门外是个没用的人……因为最后一句话真是太无情了。

　　什么叫“除了玩还有什么”？我的努力一点也不比你少！低着头，我小声说着：“你的意思就是嫌弃我了？”

　　“我是想告诉你，我的苦衷。”许安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看得出他在忍耐，他竟然肯为了我忍耐，我心里的不满一下子飞了！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心情马上像鼓满风的帆，飘扬起来。

　　“我在乎你啊！阿夏。”许安东抬起头来，无限温柔地说：“那天我在小剧场里找到你，背着你回家的时候，我就告诉我自己，这一辈子一定要竭尽全力的对你好，不让你受任何伤害。”

　　“骗人！”我哽咽着说：“12岁那年，你却固执地要跟着爸爸妈妈离开，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你要去的地方是城里，是我触摸不到，想象不到的城市里啊！要是你永远不回来了怎么办，要是你喜欢上别的女孩了怎么办？要是你永远的忘记了我怎么办？难道要我跟住在村当头的那个二愣子一块玩吗？我才不要呢！我才不要跟那个死胖子在一块玩，说不定就被传染了，也会变成一个胖子的。”

　　“你爸妈后来被我哭得没有办法了，然后就让你安慰我说：‘你别哭了，我们以后还会回来’之类的话，可是你一直抿紧了嘴唇不说话，等我力气渐渐被用完的时候，你就从我手里挣脱了。你这么聪明的，怎么会不知道我当时的心情！我……”不知为什么，说起这些旧事，我竟然感觉好像看到了课本里的祥林嫂……于是越说越无趣，最后干脆什么也不说了。

　　“阿夏。”许安东握着我的手，柔声说：“过去的事是我不对。不过，两个人有缘的话，不管怎样都会再相见。第一次和你分开，我也不是没有想过回来找你。可是那个时候，大家都这么小，就算回来又能怎样？你当着我、你奶奶还有我父母和我的面放声大声哭，知不知道我的心也很难受。可是我能说什么？如果我说我也舍不得你，你会怎么样？你问我，和父母相处是什么感觉，我没办法回答你，但并不代表我不想知道！你也知道我忍受了多少年的孤单和寂寞，所以，这次一定要把原本属于我的东西通通都拿回来。还有，我相信，如果跟爸爸妈妈走，可以使我获得更好的发展的机会。”

　　我怔怔地看着他，越来越不懂许安东到底在说什么。这样的他，看起来很真实。可是我又觉得他离我好遥远、好遥远。

　　“听到我内心话，你失望了吗？”他看着我的眸子，眼里也流露出一丝悲哀。

　　“不是，我在听！”他眼里的悲哀，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拨动了我心里那根敏感的琴弦。我不要他受伤，哪怕我自己伤得体无完肤。

　　“许安东，你听我说，我知道你很好强，因为你很优秀，做什么都喜欢完美……”说道后来，我自己都觉得有些语无伦次，才停下来。

　　顿了顿，许安东又说：“你来的那天，我正做兼职，给一个女学生做家教。妈妈打电话来问我要不要一起接你，我心里虽然很想，可是我这里不能走。我爸爸妈妈收入并不多，现在失业的人这么多，这个女学生的功课很差，而且无心向学，之所以肯听我讲课，大概也就是看我样子有点像她崇拜的那个明星……总之，要用很多心思去教，她才会有一点点改变。如果我请假的，她肯定又会跑出去玩，这样是过去的努力就白费了。于是我想，既然你来了，就来日方长吧。”

　　“什么学生，比我还重要吗？”听到这里，我心里很是郁闷。

　　“说起来也算是亲戚，因为她是我的表妹……你见过的那个。”我想起来了，确实见过他表妹，一个样子还过得去的女孩，我跟她没有深交，所以不了解她的脾气性格。

　　“其实我也很想带你去街上逛逛，又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个想法告诉你。可是我每次回家，都见你你像便利贴一样，围着我妈转。陪她买菜，陪她逛街，我真是没辙了。后来想，算了吧，既然来了，总有机会的。没过多久，你倒是自己提着十斤酒酿圆子到我学校来了。当我从门卫室大叔听说你来过之后，立即去找，可是你已经不见了。”

　　“你为什么不回家呢？我每天都在你家里，难道你还怕我飞了？”

　　“我不喜欢这个地方。阿夏，不要问我原因，你若了解我，就不需要问，如果需要我解释，说了你也不会懂。”他的话，还是一如既往的深奥难懂。

　　想想也是，我跟许安东父母的关系，可远没有许安东跟他父母的关系来得亲密，所谓“家丑”这种事还是只要内部人知道就好了。

　　许安东说：“你问我，和爸爸妈妈在一起生活是什么感觉。当时我没办法回答，是因为我也不知道。其实，现在我还是没有办法告诉你，但是，我想告诉你，你的妈妈，真的很爱你……你能明白吗？”

　　不甚干净的桌面上，透明玻璃杯里的冰沙也在渐渐融化。

　　水汽渗在杯壁上，像是孩子哭泣的脸。

　　微微点点头，我用不甚明朗的声音发出一声“嗯”，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许安东这才松开手，低头笑了笑，把手退回了原来的地方。

　　随身携带的手提包里，手机好像在不断地震动。但我却很自然地无视了，因为我实在太心不在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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