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忙忙赶到汽车站,我简单地向站在前排的几个人说了一下家里的情况,便有好心的阿姨站出来主动把买票的位置让给我。
经过长达十几个小时的漫长等待,汽车终于缓缓驶进我自小长大的村庄,一直让我魂牵梦萦的地方。
村里的变化还真大啊!事实上,自我跟着许安东从村里出来的第二年,村里就渐渐开始有了变化。
比如,以前许安东在的时候,从没有一辆大巴车会驶进我们的村里,我们要坐车,就要凌晨五六点的时候就出门,走上两三个小时的路到镇上,然后从镇上搭车到市里。打开窗,依稀能看到我曾经赤脚从这些风景走过的画面。
溪水里,山谷里,田间小路上,处处都留着我的影子。
如果小剧场门口的那棵大树没有被人砍掉做柴火的话,我想,应该还是能看见当年我亲手用小刀刻下的“许安东”三个字。刻他名字的时候是在半夜,没有火光也没有星光,大树上只有几只不知名的鸟儿在树上干巴巴地叫着。
我很害怕,可还是坚持着。那个时候,许安东是我活着的唯一信念。
许安东,我离开家出门找你的时候也是在半夜。从村里到镇上的路程还有那么长,其实我完全可以不用特意绕道来学校小剧场看一看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来了。鬼使神差地。我想,这或许就是我真的忘不掉你初次给我温暖的地方吧。
第一次,他给我实实在在的温暖。
一点也不像你那天在池塘边伸手拉住快要落水的我之后,还气呼呼地说:“眼睛也不知道长在哪里,都不看看。”
第一次,他敞开怀抱紧紧地抱住我,说:“阿夏,是我。”
我难过得把头埋进他的胸口,哭得比之前更伤心了。“许安东,我怕。”
好想对他说,为什么你现在才来?你知不知道我先前在树上刻你名字的时候,把自己的手也给划了,现在出了好多血。如果你再早来一步的话,我就不会刻你名字了,不刻你名字的话,我的手就不会受伤了。
在这里,许安东说第一次对我说软话,“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不该,现在才来找你。”这样的声音对他来说是很难得的,难得他没有冷淡,难得他的手是那么柔软,没有了冷漠和僵硬的他,是多么可贵!
“没关系。”仰起头看着他漂亮的脸,我破涕为笑。“你能来就好了。也都怪二楞子他们那群人不好,骗我说,你在这里。”
许安东笑笑。仔细检查了一下我手上的伤势,看到没什么大碍方才放下心来。
“还能走么?”我点点头,擤了擤自己的鼻涕。
许安东笑笑说:“那快走吧。你奶奶都快担心死了。”
“那你呢?”你有没有一点担心我?
“嗯。”漫天的星光下,许安东牵着我一步一步地走。
狭窄的田间小路上,我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嗯’是什么意思?许安东。”
“‘嗯’就是有一点点。”许安东淡笑着,一直都没有回过头来。
池塘边,有青蛙欢快地叫喊。
我有点泄气,“为什么今天这么安静?”
“阿夏。”
“什么?”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不明白许安东为什么突然会叫我。
“你看这头顶的星光,好像满的能照亮整个夜空,但是和太阳的光芒比起来,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我抬起头,傻傻地往上看了一眼。
“所以,我想,我对你的担心,可能比你想象的还要多一点儿。”
还是不懂,这是什么逻辑?
“我对你的感情……就像太阳的光芒一样,就算只是一小缕,也比这整片星光要璀璨明亮的多。你……明不明白?”
许安东忽然停下来,转身,回过头来看我。这是他当时的原话,我记得十分清楚。也许背书的时候没这样天赋,但是他说过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甚至他说话时的表情,我都记得十分清楚。
我看着他的眼,有一丝丝的紧张。
怯怯地低下头,看着许安东一点点地走近。
心跳得很快,这个时候,我该怎么办呢?这个时候,他想做什么呢?
漫天的星光被遮住,他的手覆盖在我的头发上。“都这么大的人了,身上却是脏兮兮的。”胸口悬着的石头落了地,我看着他手中的叶子,然后又摸摸自己的头顶,“大概是先前在树下不小心沾到的,现在还有吗?”
“没了。”许安东笑笑,却没有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我想我一定是被这晚的星光蛊惑了,要不,我怎么会觉得许安东的身上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亮光,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
如果是沐浴着同一片星光的话。
又或许,我现在在他眼中也是同一片风景?
不知道过了多久,许安东方才转身,拉着我往我家的方向继续走。
走到后面,我走不动了。
蹲下来,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许安东笑笑,也蹲了下来,背对着我,拍拍自己的肩膀说:“上来吧,懒鬼!”
我欢喜地爬了上去。
“许安东。”
“嗯?”
“我来,是因为二楞子骗我,你为什么也来?”总不会是他们也骗了你我在这里的吧,你这么精明,怎么会和我一样容易上当。
“你奶奶来我家说你不见了,问我有没看到。我就去问二楞子。我看他说话言语闪烁,表情很不自然,就肯定肯定跟他有关,然后就把他的话套出来了。”停了下,又说:“像你这样缺心眼的人,以后少跟二愣子说话。”
虽然很想称赞你很聪明,不过,“你说错了。”我小声地抗议。
“什么?”
“我真的很感谢二愣子。”
许安东不说话,像是在等着我的回答。
我侧头看着地面。小声地说:“是你啦!”
没有二愣子,你能来找我么?所以,要我不和二愣子说话是不可能的。
许安东又笑笑,背着我,走得比之前更加稳了。
我叫他:“许安东。”
“什么?”
“我想每天都想见你。”
许安东沉默着,不说话。
“我妈妈,在她18岁的时候就生了我。再过几个年,我也18了,我也想嫁给你。一生一世都跟你在一起。”
许安东始终沉默。
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像之前一样跟我说话?
我紧紧搂住许安东的脖子。
患得患失地喊了他一声:“许安东,不要对我这样。”
其实,你也是喜欢我的吧?
这些都是回忆。这个事过去没多久,他的爸爸妈妈就从天而降,把他接到城里去了。在没有了他的学校,我失去了读书的兴趣,没过多久也离开了这个村庄。
匆匆赶到家里。
看到一直很破败的屋子,我熟门熟路地推开最里面的那一条门,走了进去。
奶奶睡得很安静,虽然脸色蜡黄得很可怕,但是我想病人有这个脸色应该算是正常的。空气中弥漫着西药的味道,不知道奶奶打了多少瓶点滴,可怜了,没有人扶她去解手,要是我当时能在她身边就好了。
怎么看上去一点儿事情都没有。
是谁?谁在电话里骗我!我心里一松。在这一刻,我宁愿被人恶作剧。
我趴在床头,温柔地喊着“奶奶,奶奶,你快醒醒。你最喜欢的孙女,眠眠回来啦!”
“你看,我给你带了那么多漂亮衣服。都是名牌,别说村子里,就算县城也没有卖。”
奶奶静静地躺着,没有反应。
我威胁说:“你要是再赖床,我就这些东西送给隔壁村的吴奶奶了。”吴奶奶是奶奶的发小,两个人是从小吵到老的,在我没有离开的时候,我已经知道奶奶以后都不会跟她和解。
我看着奶奶身上黑色的衣服,突然觉得很刺眼,为什么这件衣服的样子这么难看,像寿衣样!而她那蜡黄得像死人一样的脸,更是让我心惊胆战。
奶奶,别跟我玩这个装死人的游戏,这不好玩!我心里嘶吼着,双手无力地垂了下来。我怕,真的很怕,奶奶不是喜欢赖床的人,能坐起她就不会躺着。
昏暗的小屋里,灯泡忽然灭了,由于我们过去经常因为没有钱交电费而被人断电,所以我很快就找出蜡烛点上。
腊烛还放在老地方,由于时间太久,蜡烛已经发黄变软。应该还是我走之前买的。
打电话给我的王大叔走了过来,说:“你奶奶几个小时前就走了。因为没有钱,住不起太平间,医院就让我们把人拉回来了。”在我的记忆中,王大叔本来是个乐观开朗的人,自从他老婆出去打工,并且一去不回头之后,他才渐渐地变得少言寡语。
“钱?”奶奶怎么会没有钱呢,我每个月都给她寄那么多生活费。她怎么可能没有钱呢,你看看我奶奶,平时吃舍不得吃,穿舍不得穿,她怎么可能没有钱存下来呢!
蓦地想起一件事,我丢下他,飞快地跑到我家后面的那棵大树下。
用手指抠掉前面一层被踩紧的泥土,然后就看到几个黑黑的陶罐。我抱起其中一个,揭开盖子,然后就看到一叠被码得整整齐齐的粉红色钞票。
这些年,奶奶的习惯始终没有变过。除去吃得穿得和必须花掉的,剩下的钱,她都一分一厘的存在了这个陶罐里,说是要给我做嫁妆。
三年前,当我从这个村子里走出去的时候,“借用”的钱也是偷偷从这里面拿出来的。
为什么,这么久了,这个坏习惯她一直不改掉!
从我上次把钱从这里偷走的时候,她就应该想到钱放在这里不安全了啊!
为什么,她不把钱放别的地方?
比如,她的衣服里。这样,别人就不会偷了啊,这样,真的有急事要用钱的时候,别人也找得到啊!
大树不会说话,只有叶子打着转儿飘落在我的肩上。
我跪在地上,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景色。奶奶没有了,我该怎么活下去……一直以来,都以为奶奶是不会死的,没想到说走就走了,和妈妈一样,离开了我,离开这个花花世界。
之前奶奶虽然没在身边,但知道她还活着,她需要我的努力才能过上好日子这就是我最大的原动力。不管日子过得多艰难,我都可以对自己说:夏眠,你不能倒下,你倒下奶奶就完了。
可是,这话以后就没意义了。
王大叔走了过来:“不要担心你奶奶的后事,我们会尽力帮你。坐了这么久的车,应该累了,休息一下,我晚点来找你。”
说完,他走了。
我的身子挺直了一下,然后又无力地倒了下去。仍旧跪在地上,怔怔地说:“奶奶,你赖皮,我还没有结婚,你怎么就走了。”
屋外,不知有谁突然喊了一声“东子!你怎么……”
我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暗了下去。
回答那个人声音的明显是一个稚气的孩子。也对,许安东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这里?
离开的,是我的奶奶。
又不是他的,而我跟他,现在什么关系也没有了。
想了想,我抱着陶罐,无力地侧靠在身边的大石上。
从下午到傍晚,再从傍晚到黑夜。
我不知道我在那跪坐了多久,身体里的水分一点点被蒸发掉,嘴唇渐渐地干裂。也开始……出现了幻影。
许安东?
不对,好像是那个讨厌鬼。
我喃喃地说了一声“我奶奶走了。”然后眼前一黑,再也没有了知觉。
我的心,仿佛沉浸在一个记忆的海洋里。
喜欢一个人的心情该怎么描述呢?
唔……好像没有办法用言语描述诶。
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弄清我对许安东的感情究竟是不是爱情。
是仰慕,是执念,或是别的东西。
但是,无可否认地,当他第一次从身后捂着我的耳朵,让我不要听,再次转过身来之后,我就确确实实地被他吸引了。
第一次,那样认真的看一个比我年纪大不了多少的男孩。
第一次,看到和我年纪相仿的男孩会有种怦然心动的感觉。
仿若,看到了木莲花的绽放。
虽然那天正是夏季中最热的时候,可是,当他在我身边的时候,我竟然感到一丝丝透人心脾的清凉。
耳边好像有歌者在大声地唱:
吴中好风景,八月如三月;水荇叶仍香,木莲花未歇。
我问过许安东,“妓女是什么。”
许安东说:“是一种职业。”
“是做什么的?会像奶奶一样做农活吗?”
“不会。”夕阳下,许安东小心地走在田垄上,并不回头看我。
我张开了双臂,走得有点不稳。眼睛盯着地,嘴里却问着,“我也觉得不会。听爸爸说,我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家,去了很远很远的大城市。城市里没有田,我觉得就算她以前会一点点,可能现在也忘了。就像我背课文一样,几天不看,又忘了。”走了两步,差点摔倒,我急忙往前划了两圈,身子才算勉强稳住。顿了顿,又继续往前,继续说着“可惜爸爸也离开了,要不然他就可以跟我多讲一些妈妈的事了。”
许安东一直往前头也不回地走着。
我想,他可能不太关心我家里的情况,于是就自问自答道:“你可能会觉得好奇,会问‘为什么不问你奶奶啊’什么的,可是我奶奶根本不喜欢我提到妈妈,所以我基本上也是不敢问的。”清了清嗓子,我又喊了他一声:“许安东。”
许安东没有回答。
我加快了速度,跑了上去。然后转过身来,看着他的脸。一步一步地往后退。
“你那么聪明,功课也好,可以告诉我,有‘爸爸’、‘妈妈’是什么样的感觉吗?”
许安东停了下来,绷着脸说,“不知道。”
“可是,你妈妈会不会从城市里回来看你?还给你带那么多好吃的?你长得这么好看,他们不会抛弃你吧?”许安东不想再跟我废话,直接从我身边绕过去,往前面走。我又疾步追了上去,大声喊着“许安东,哎,许安东!”
天色渐渐暗下来。
偌大的山谷里,只有我的无知的声音在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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