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善意的出生，不知是幸抑或是不幸。

　　他的父亲是高级政要，母亲生在普通的工人之家。

　　而他母亲的出身，注定使其进不了父亲家的门槛。

　　即便是他的出生，依然实现不了母亲要和父亲双宿双飞的美梦。

　　所以，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娶了别的女子。

　　而她，悲戚地抱着邓善意躲在一旁哭泣。

　　她的男人无法给她保护，而她的做法也让那个保守传统的小家庭无法再接受她，所以，邓善意刚出满月，她便无家可归。

　　邓善意小时候的记忆不是很清晰，现在长大了，只是隐隐记得，那时的日子不太好过，经常要饿肚子。

　　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什么不好的回忆。

　　有传言说，邓善意妈妈救过一个大人物，而那个大人物曾放下话来，会派人保护好他们。所以，邓善意和妈妈相依为命，却没有人敢欺负他们。

　　小时候，邓善意很是相信这样的话。

　　因为经常吃不饱，邓善意长得很是瘦弱。但很奇怪，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街上，却没有人找他的麻烦。

　　所以，他不止一次地问妈妈：妈妈，究竟你救过什么人？他很厉害吗？他说一句话，就真的没有人敢欺负我们。妈妈，那你能不能让他每天给我们送点吃的来？我不想饿肚子。

　　妈妈只是紧紧抱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渐渐，他长大了，学会了自立，也不再饿肚子了。

　　他很认真地读书，很认真地打工，很认真地和他的妈妈相依为命。

　　以为，日子会这样一天天的过下去。

　　直到，一个男人的到来，打破了这份宁静。

　　于是，他知道，他并不是没有父亲，而是父亲因为某种原因不能认他。

　　他并不气愤。以前的日子，造就了他平和的心态。

　　但，母亲夜夜的哭泣，让他心里对那自称父亲的男人多了一份恨意。

　　那一年他十二岁。

　　自那以后，他不必再去小小的饭馆给人洗盘子，他也不必再去肮脏的垃圾场捡几分钱一个的饮料瓶子。

　　他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他的心，却不似之前那么平静了。

　　花着别人的钱，他心里，总觉得不得劲。

　　虽然，妈妈告诉他，那不是别人，是他的亲生父亲。

　　可是，他自己知道，如果不是为了妈妈，不想看到妈妈伤心，他是绝不会叫他一声爸的。

　　只凭一点。

　　他和妈妈饿肚子的时候，他在哪里？

　　所以，他不配做他的爸爸。

　　但是，他还是按照他的安排，上完小学上初中，上了初中上高中。

　　而他也很争气，成绩与他瘦弱的身体成反比。

　　随着他的长大，他也知道了越来越多的事。

　　他为了孝心，抛弃了妈妈。

　　他为了家族利益，另娶别人。

　　他为了仕途顺利，甚至不惜利用自己的儿子。

　　虽然，邓善意才十七岁。

　　但他看向自己父亲的眼神，已是十七岁男孩无法承载的复杂。

　　他对他说，我给你十年时间，你去摆平一个女人。

　　不是要玩弄她，而是让她爱上你。彻底的爱上你，掏心掏肺的爱你，非你不嫁，除了你，世间的男人对她而言，形同虚设。

　　有这样对自己未满十七岁的儿子说话的父亲吗？

　　他从心里鄙夷他。

　　他笑着继续说，十年的时间，足够我爬上那个心仪的位子，而后续发展，则要看你，我的儿子了！

　　他拍拍他的肩，好好做，我相信你！

　　邓善意想扇他。他看了一眼妈妈，握紧了拳头，微微点头。

　　他特意安排邓善意上天初，并找人安排他和那女生一个班。在开学那一天早上，他又不放心似的，把其中的利害关系仔细给他解释透彻。

　　知道的越多，邓善意心里越是烦闷。

　　于是，在第一天上学的早上，他一个人去东平湖边坐了许久，调整了心态，才匆匆赶往学校。

　　他做了一个决定：追上那女生固然是好事，可是，如果追不上呢？

　　毕竟，他不帅，也没钱，唯一值得夸耀（虽然他并不认为那值得炫耀）的父亲，还是不能见光的。

　　那么，就怪不得他了。

　　他会很小心很小心地追不上的。

　　而在这之前，如果你和他说一见钟情，他会嗤之以鼻，可是，从他遇见她的那一刻起，他发现，世间是真的有这种事的。

　　他从来都是好学生，只为了妈妈脸上的笑。

　　迟到了，他匆匆小跑。

　　开始上课了吗？整个学校很静，都没有看到一个人影。

　　他转弯，看到前面有一个纤细的背影。

　　很显然，是个女生，很瘦，短发，在他前面不紧不慢地走着。

　　他跑过去，多年打工练就地看人脸色的本事，在说话之前就不自觉地唇角上扬，“同学，请问你知道高一的教室在哪里吗？”

　　待看到她的容貌，他愣住了。

　　吸引他的，不是她有多漂亮，而是，她的那双眸子。

　　那是多好看的一双眼睛啊！

　　睫毛很长，眼珠黑黑的，眼白很少，真的好似两粒黑葡萄一般晶亮！

　　最重要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她的眼神。

　　纯净无欲，波澜不惊。

　　甚至，在这一刻，他好像能在她的眼神里看到自己。

　　“不知道。”那女生回答，并没有停下脚步。

　　他突然，有些莫名的失望。

　　因为她无所谓的态度。甚至，她都没有看他一眼。

　　但很快，他回神，礼貌地道谢，“哦，谢谢。”

　　继续朝前跑去，只是，他心底多了一分莫名的情绪。

　　很快又遇到一个人，那人伸手告诉他怎么走，他又道谢，朝教学楼的方向而去。

　　他想回头去看，那个女生还在后面吗？她，也是高一的吗？

　　但想到自己的任务，他的脚下突然没了力气。

　　后面，突然响起了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他惊喜地回头，果然看到那双带着灵气的眸子。

　　“你也是新生？”

　　他自己都未察觉，他的声音里，带着惊喜。

　　“在那边……”他笑着伸手一指，“板报上写着被分到几班。”

　　然后，他看到她笑了。

　　是那种淡淡地，漫不经心的笑。

　　如果，那男人让他去摆平的那个女生是她，该有多好！

　　只是，他随即就推翻了自己过于美好的奢想。

　　黯然地回头，他朝板报走去。

　　邓善意，高一一班。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名字，曹晓君。

　　心里升起一股烦躁，他没敢回头去看那抹纤瘦的身影，径直上楼，找到了自己的班级。

　　在教室门口，他喊了一声，“报告。”

　　这是他自小做好学生形成的好习惯。

　　里面一个男声道，“请进。”

　　他推门进去，对着李银华微微点头，“李老师好。”

　　“是善意啊，欢迎。”李银华点头，“进来坐下吧。”

　　当初他报考天初的时候，曾经在招生的时候见过李银华，但听这老师竟然能叫出他的名字，他还是愣了一下。

　　“同学们，这位就是以全县第三名考进天初的邓善意同学。”

　　邓善意在最后一排坐下，抬起头来，李银华已经对他做了一番介绍。

　　他冲着看他的老师挤了一个笑脸，现在，他真的没有心思去应付那么多。抬眼扫过身前一位位女生，他唯一想知道的，究竟，曹晓君是哪一位？

　　进门的时候他有注意到，门口的位置还是空着的，那个在他身后的女生，不会是……

　　门，突然被推开。

　　他的心，猛地灌进惊喜。

　　却不动半点声色，一动不动地看着门口的女生，听她不紧不慢地说，“老师，对不起，我迟到了。”

　　“进来吧，下次注意。”李银华老师抬手，对她道，“随便坐。”

　　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

　　她的脸上，表情没有任何的起伏，甚至，没有抬眼看一下这满满一教室人，很随意地走到第一排空着的座位前，坐了下去。

　　邓善意懊恼地眨了眨眼。

　　那第一排之前空着两个座位，早知道，他应该选择那里的座位。

　　只是，他的身高……

　　他轻轻地摇头，对自己说，总是要重新排座位的。

　　“这位同学，自我介绍一下吧。”老师看了一眼她的座位，对她笑了一下，一副很满意的样子。

　　的确，第一排座位一向被学生视为洪水猛兽一般，如果不是被逼无奈，谁也不愿坐在那个位置。被迫吞下粉笔末还不说，上课也绝不能开小差，睡大觉。老师眼皮底下，谁敢不老实？可是她呢，眼皮没抬就坐下了。

　　李银华话音刚落，她又站起来，语速极快道，“我叫曹晓君。”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邓善意基本已经没有去注意了。

　　他整个身心，似被一波一波温暖的海水托浮着，晃晃荡荡，起起伏伏，惬意得快要睡过去。

　　眼睛，却是一瞬也没有离开前面那个女生的背影。

　　这一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会爱她，我会爱她，我会爱她……

　　却忘记了，他父亲的要求，是要让曹晓君爱上他，而且，非他不嫁。

　　一阵掌声将邓善意惊醒，他不自觉地拍着手心，心里开始着急，他要怎么才能接近她？

　　而且，绝不能让别的同学说三道四。

　　他知道，有些同学只要捕捉到一点蛛丝马迹，便会把早恋的帽子扣到当事人头上。

　　而他，不愿看到她被这些事烦忧。

　　然后，李银华出去了，后面跟着临时班长。

　　他的眼睛看着前面。他看到，她旁边有一个女生在和她主动搭讪，很快，两人聊了起来。

　　教室门，又一次被推开。

　　邓善意习惯性地扫了一眼，很快又把目光调回到曹晓君身上。

　　眼睛余光却看到，进来的是个女生，似乎正朝后面走来。

　　他心里奇怪，好像教室里只剩下第一排还有个位子吧？这女生到后面来干什么？

　　这样想着，他也没看那女生一眼。十七岁少年热血澎湃，生平第一次的心动让他的眼睛只容得下一人。

　　“我坐你这里。”那女生停在了他的右侧，对那个座位上的男生开口，声音不是很大，却有着绝对的权威性。

　　邓善意这才回头，看了一眼。

　　他很奇怪，这个个头不高的女生为什么要坐在最后一排。

　　很快，那个男生拿起书本，嘟着嘴，朝前面走去。

　　邓善意的目光随着他走，看到他把书包扔在桌上，然后一屁股在曹晓君身旁坐下。

　　看到那个男生粗鲁的动作，邓善意微微皱眉。此刻，他竟有一种把那男生揪到后面来的冲动。

　　再看向曹晓君的背影，他却发现她依然一动不动。甚至连歪头看一眼那个男生的动作也没有。

　　他长出一口气，目光再次锁定在曹晓君身上。他想听她们在说什么，奈何距离太远，根本听不到。他微微探头出去，发现她从书包里拿了什么东西出来，却一把被旁边那个女生抢走，两个人又说了些什么，那女生又把东西还给她。接着，他看到她的嘴巴在咀嚼。很快李老师进来，她也没有再吃东西。

　　李老师又说了一些课堂纪律之类的，便宣布放学了。

　　邓善意见她已经拿起书包，连忙从座位上起身，几步走到她身后两米的位置，放慢了脚步。

　　“你家住哪里？”那个女生拿起书包笑着问她。

　　“武装部老家属院。”她回答。

　　“你爸爸以前在武装部工作吗？”那个女生很好奇的样子。

　　“不是，现在那家属院里住的都不是武装部的。”她背起书包，当先走出教室，临到门口，却顿了一下，回头对那女生摆手道，“下午见。”

　　那女生也热情回应，“好，下午见。”

　　“武装部老家属院。”邓善意心里默念，脚下却又加快了速度，跟了上去。

　　她走路的速度不是很快，一举手，一投足，却带着一份与众不同的韵味。

　　他弯了一下嘴角，突然觉得他所谓的父亲那个计划不是那么令人可恨了。至少，那个女人是她。又或许，他该感谢他的父亲，如果不是他交给他这么重要的一个任务，这个年龄段的邓善意，即使真的对哪个女生有好感，也绝不会有谈情说爱的想法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是他的目标，总之，她的一切动作在他眼里，都是那么的美丽雅致。看着她的车子离开了视线，他才轻轻摇摇头，进了车棚推自己的车子。

　　回到家，他妈妈在他面前欲言又止，几次想开口，却终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我的事，我自己会看着办。”他放下碗筷，对上妈妈温柔中带着担心的目光，“那个女孩很好，何况，我们现在还小，以后我知道该怎么办。”

　　“善意，你爸爸他……”说到这里，她却不知道再说什么，叹了一口气，低下了头。

　　“妈，爸也是为了我好。”拍拍妈妈的手背，他努力让自己展开一丝笑颜。他知道，爸爸这样做，妈妈其实是很不赞同的。

　　“孩子，对不起。”邓母抬头握住邓善意的手，此时才惊觉儿子的手竟然已经比她的大出很多了。什么时候，她身旁那个瘦弱的小男孩已经长大成人了，已经会很稳重地说“以后我知道该怎么办”，已经懂得安慰她了。但，她给他的，究竟是什么呢？十多年孤苦无依的生活，好不容易有了父亲，那人却又做出这样让人伤心的事情。她想阻止，可是，她也知道，她阻止不了。如果她阻止得了，那么十八年前，她也不会那么窝囊地被人赶出家门。此时，除了和自己的孩子道歉，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妈妈，你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道歉？”邓善意回握住母亲的手，心里涌出一大堆的怜惜和愤怒。疼惜的是他自己温柔却有些软弱的母亲，愤恨的是他那狠心又无情的父亲。“我有分寸的，不用为我担心。何况，现在我什么都不去想，只想考一个好点的大学。”

　　“嗯，我知道。”邓母擦去眼角的泪，“我的善意是大人了，我真高兴。”

　　邓善意抽出手，没有再说什么，站起身来，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

　　确实，他也不知道再说什么。一方面，他为自己母亲有些懦弱的性格生气，另一方面，他又着实心疼她这么多年养大自己的心酸和辛苦。

　　如果，他没有这样的父亲，该有多好！

　　想到这里，他脑海里竟然又出现了那抹身影。短短的碎发随风飞舞，有些瘦弱的身子背着一个大大的书包，骑着自行车飘然远去。

　　他再也坐不住，和妈妈打了声招呼，冲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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