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生活仿佛安定下来,可是若素心里总隐隐感到不塌实,觉得这平静宁和来得太突然,也太顺利,就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而暴风骤雨,正在这一团和气之后酝酿成形。
若素妈妈也有同样忧虑。她只是瘫痪,并不是痴呆,人生阅历又比女儿丰富,疑思更甚。
一个阳光晴好的周末,若素用轮椅推母亲到楼下花园里晒太阳。
上午十点钟的太阳,光线暖融融的,洒在身上,通身都觉得舒坦。
草地上有蹒跚学步的幼儿,追着家长脚步,跌跌冲冲,险象环生地向前。
若素坐在母亲身边的长条椅上,一手握住妈妈的手,望着那幼儿学步,深觉有趣。
“妈妈我小时候也是这样学走路吗?”
若素妈妈微笑,“……你调皮多了……”
若素小时候同男孩子似的,因为她工作忙,早出晚归,若素直到上初中以前,都梳一只童花头,统统由若素爸爸在家操刀。
幼时若素已经显出一股闯劲来,若素爸爸将她从托儿所里接回来,放在床上,自己到楼下烧饭。因怕女儿从床上跌下来,便用枕头被子沙发靠垫在床上围了一圈,以防意外。
待若素爸爸烧完菜上楼,推门一看,吓得魂飞魄散,女儿竟然不翼而飞,床上只余一圈被子枕头。手里的菜往饭桌上一放,若素爸爸赶紧在房间里四出寻找,一边嘴里轻唤,“囡囡,你在哪里?”
然后听见里间有细细响动,转到里面半间一看,若素正扶着墙壁,往窗台方向摸。
若素爸爸几乎真魂出窍,赶紧把若素抱起来,放回外间床上去。
那时候若素也不过十一个月大。
若素知道母亲想起她身上的典故,便扒在妈妈肩上,嘿嘿笑。
这时那幼儿走得累了,扑进家人怀里。那阿婆便抱着孩子走过来,拣若素两母女一侧的长条椅坐下来,给小朋友擦汗喂水。
那小宝宝并不怕生,一双乌黑大眼骨碌碌望过去,看过来,笑呵呵地,十分可爱。
若素朝小宝宝微笑。老人都说,婴孩有一双最纯净的眼睛,能看透成.人看不见的事物。若一个婴孩朝老人微笑,便说明老人能长命百岁,反之,则会有不吉利的事情发生。
若素原不信这些,不过看见可爱婴儿朝她和妈妈笑,总是开心的。
那抱着幼儿的阿婆观察若素两母女片刻,搭讪道,“你们是新搬来的?以前没看到过阿姨。”
若素点点头,不欲多说。
偏偏阿婆热情又八卦,“我是廿三号的楼组长,你们住在几号里?我看阿姨的身体也不大好,小区里有好多便民措施,阿姨可以做个登记。”
“谢谢阿婆,我晓得了。”若素微笑,始终没有透露自己住在几号里。
阿婆说了一会儿,见若素并不热情回应,觉得无趣,便抱着幼儿踱开了。
若素妈妈示意女儿她已经晒够太阳,想回去了,若素推着母亲回去。
进屋以后,若素妈妈捏一捏女儿手心,若素半蹲下身来,“妈?”
“小素……你老实告诉我……小安对你……是不是有意思?”
若素愣一愣,随即笑起来,“妈,人家哪里会看得上我?只不过以前认识我,恰好又知道我的情况,所以伸手相帮。”
若素妈妈听了,微微失望。她这样身体,拖累女儿大好青春。转眼若素已经二十五岁,韶光易逝,哪堪耽搁?
她看那个小安,眉目清正,举止有度,难得对女儿又好,肯雪中送炭,出手相帮,原本以为是他对若素有意之故,可是若素在这件事上,不会骗她。
既然女儿说不是,那就真的不是了。
若素赶紧把话题扯开,说些单位里的趣事,哄得妈妈露出笑颜。见母亲有些倦意,这才送她回床上去休息。
等走出妈妈房间,若素一点点敛去笑意。
终归还是让妈妈担心的。换一个稳定工作,换一间宽敞明亮大屋,都不如她有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朋友,更叫妈妈觉得安慰。
可是又有哪个男孩子,愿意找她这样,身无恒产,家境窘迫,有一个瘫痪在床母亲需要终生照顾的女孩子,共度一生的?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可是她知道,母亲最大的心愿,不过是她将来能找一个爱她的男人,组成一个幸福的家庭。
这教若素苦恼。
偏偏这是最最难以实现的愿望。
若素闷闷在客厅里上网,寻找兼职翻译工作。
安亦哲穿宝蓝衬衫,披一件深灰色开司米毛衣,坐在自家客厅里,埋头看报。
他对面沙发里,坐着皮肤晒得黝黑的英俊男子,正笑呵呵将蜜月旅行途中淘来的各色纪念品从大号行李箱中一一取出来,放在茶几上。
“喏,这是肯尼亚最具特色的黑檀木雕刻,这是那边的手工珠宝……”每拿出一样来,安亦哲的发小英生都似导游般,做出详细解说。
安亦哲不动如山,连眼风都不豁过来一个。
英生嘿嘿笑,坐到安亦哲边上去,“安小二,你还生气啊?你找了她那么多年,踏破铁鞋无觅处,如今得来全不费工夫,你应该感谢我才对。”
本打算解释解释,到最后反成邀gong,英三少吐吐舌头。
被叫成“安小二”的这位,慢条斯理翻过一张报纸,抖一抖手,不睬他就是不睬他。
“安二,你把她挂在心上那么多年,如今我替你找到她,把她送到你跟前,可以和我扔下一屋子客人跑路gong过相抵罢?”要不是老婆心里内疚,觉得把应酬一屋子人的重担扔给安二不太人道,他才不来示好呢。
这时安妈妈拎着菜篮子从外头回来,招呼英生,“阿三来了?那就留下来,和阿二一起吃过饭再回去。”
“安妈妈,阿二恼我,不肯理我呢,我还是不留下来吃饭了。”向安妈妈告状,这招从小就屡试不爽。
果然安妈妈看见沙发上纹丝不动的安亦哲,微微嗔怪,“阿二,你同阿三计较什么呢?他从小就这个脾气,你也不是不晓得。好了好了,不要耍脾气,来来来,你们两个帮我剥蚕豆。”
话音刚落,一大马甲袋蚕豆放到茶几上。
安亦哲这才慢悠悠合上报纸,折叠整齐,放在一边,挽袖子,准备剥蚕豆。
英生赶紧也伸手帮忙,此时不争取立gong,更待何时?
“除了会打小报告,你还会哪一招?”安亦哲淡淡说。
“嘿嘿,一招鲜,行遍天。有用就好。”英生只管笑眯眯,“你也没少在我背后下黑手。”
说起来,他们两个是半斤八两,谈不上谁吃亏,谁占便宜。
英生见安亦哲脸色有所缓和,贼忒兮兮用手肘拐一拐他,“我回来发现有人抛售我一千股股票……”
安亦哲瞥一眼八卦小生,继续剥蚕豆。
“几万块哪里够用?要不要我支援你?”英生不怕死,只怕无聊。
安亦哲的反应是拿脚踹他一下,“我告诉温琅你藏私房钱。”
英生噎住,颓然。温琅是他命门,戳之即死。
剥几颗蚕豆,忍不住,又问,“你打算拿她怎么办?”
怎么办?安亦哲望着手里剥好的一把蚕豆,那毛茸茸的绿色外衣剥开来,便无法恢复原状,唯一能做的,是将这一把青涩蚕豆,炒成一碗好吃的焐酥豆。
若素被破坏了的平静生活,也似这被剥开的青碧蚕豆,永远无法回复到从前,惟有,创造一个崭新的美好未来。
只是——
他望着自己的手,有些遗憾,即使以生命为代价,也无法弥补。
若素知道。
他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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