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破旧的车站告别。普安留下了电话和地址,让嘉善将相片洗好后,就给她寄过去。他们挥手告别。普安和朋友们向公车走过去,嘉善看着普安的背影。那天普安穿着红色的大T恤,牛仔短裤,背着大的旅行包。她很瘦小,皮肤已经被晒得很黑。头发剪得很短。这个并不算漂亮的女孩却自有她的美感。她直接爽朗,专注自我,坦荡自然,毫无遮拦。她做一切都似乎是理所当然,不在意旁人的眼光,在自己的世界自得其乐。这样的以理所当然的姿态来对抗这个世界,是嘉善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他太过惶恐,容易失望。在他想得出神的时候,普安突然掉转头,跑到他的身边,跳起来,搂着他的脖子,抱住他。等他反应过来,她已经把他的帽子拿走,跑了。她在距离他十多米的地方,叫他:“嘉善,你要给我打电话。你的帽子,我留着做个纪念。”没等他回答,普安就跑进了公车。汽车开动的时候,他看到她的手伸出车窗,晃动着被她拿走的他的帽子。
他抬起头来,太阳有些刺眼,晒得人有些发晕。看来不能不戴帽子。他开始往回走。那个帽子是杜岢岚在他出门之前特地买来送给他的。
杜岢岚是一个职业画家。杜岢岚是摄影家梅嘉善的妻子。
嘉善没有给普安打电话。两个月后,他到了她所在的城市,长沙。并不是第一次来湖南,但特意为着一个人而来,却是第一次。
她来火车站接他。
两个月不见,她的皮肤已经养白。穿着碎花连衣裙。头发有长长,显得比之前要成熟些。但一说话就暴露她的孩子心性。
“嘉善,你的发型很糟糕吖。”他完全没料到她见到他第一句会是这样的一句话,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踮起脚,伸出手,将他的头发盘弄了几下。“好啦,这样好看些了。”
她带着得意的笑,挽住他的手,“收到你的邮件,知道你要来长沙,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走吧,先去找住处,还是先去我的学校?”
“我已经打电话订了宾馆,我们先去宾馆,我需要休息一下,也要先把行李放好。”他看着她,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拉着他的手就往前面走,介绍他给她的朋友。仿佛他们已经熟识很久。他在想,是不是,对任何人,普安都没有生分之情。
“这样啊,这样也好。等你休息好了,我带你玩个够。”她挽着他,往前走。
第二天,他来到她的学校。很大的学校,有很古老的树,很幽深的林子,很旧的教学楼。他拍下了几张相片,都是很细小的事物。他喜欢观察那些很容易被人忽略的东西,像一棵植物的茎,一栋房子的墙角,一些小的民间工艺品……普安带他去见了她的朋友们,其中包括那次一起旅行的几个人。他把相片给他们,“我为你们每个人都洗了一套,有几张效果不太好,但我也还是留下来了,你们自己看看要不要。”他们拿过相片,都惊呼太美了,不愧是大师。没去的几个人看到相片都说后悔没有去。普安说话了:“你们要感谢的是我,要不是我,你们能有这样的相片吖?”话音刚落,一片嘘声。然后,一群人打闹成一片。他坐在一边,看着他们。年轻多好,这样肆意嬉笑取乐的年代离他已经很远了。
嘉善二十出头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吧。有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按着自己喜欢的方式肆意挥霍着青春。一起吃饭,一起旅行,一起打游戏,一起看一场电影,一起逃课去看摄影展,画展……什么事都风风火火,似乎这样才无愧于青春。想想,遇见岢岚也是那个时候吧,然后相识,相爱,结婚。然后,就发现自己已经离自己的青春年代很远了。
“嘉善,嘉善,我怎么发现你老走神啊,不晓得你整天在想什么。”普安拿着一个苹果在他眼前晃。他抢过苹果,大大的咬了一口,说:“我们大人要想的事可多了,你小孩子家不懂的。”
“什么嘛,人家也有21了,是成年人了,成年人了。有成熟的思考能力,有成熟的办事能力,还有,还有成熟的爱一个人的能力,你不要小瞧我啊。”她嘟着嘴边说边在他旁边坐下,将双脚一起放在了沙发上,也拿着一个苹果在啃。他突然咳嗽起来,她瞪着他,他忙说:“不是对你的话的生理反应,是被苹果呛到了,真是这样的。我吃太快了。不过,我还真没觉得你是个成年人。在我心里,你就是个小孩子。”他边说边笑,最后笑得苹果也吃不下去,给扔了。
接下来的几天,成年人孟普安带着成年人梅嘉善将长沙城著名的地方逛了个遍。
“嘉善,你知道吗,长沙是个很适合人居住的城市,这里的生活节奏很慢,压力相对而言比较小。在这个城市生活,是很美很幸福的事。你要知道,它可是个小吃城丫。”普安就有这种本事,你以为她终于可以认真以成年人的方式说一件事,可是,后半句还是会让你看到她孩子气的本质。
他们站在岳麓山上,看着秋天高远的天空。“普安,天空是最美的景色。即使,它什么也没有,它也是美的。我对天空一直至为迷恋。从学生时代开始。我觉得天空是寂寞的,就像植物。每种植物也是寂寞的。可是,我常拍摄植物,却没有办法拍摄天空。它的美不在我的掌控,我不愿意破坏。”
他转头去看普安,她正认真地看着天空。她说话很少认真,可是,她却经常有着认真地神态。她对事物也有着巨大的热爱之心,才会这样专注的对待。
他喜欢这样的人,懂得欣赏美的事物的人,舍得花时间欣赏美的事物的人。
那天,普安没有回学校,跟着嘉善回到了宾馆。因为第二天,嘉善就要回去了,是要回家,回南京。普安说舍不得他,想要多点时间和他在一起。于是,说死说活的跟着他回到了宾馆。
那天晚上,普安知道了杜岢岚。
吃过晚饭后,嘉善接到了岢岚的电话。他拿着电话走到窗边。躺坐在床上的普安还是听到了嘉善的话。
“嗯,是的,明天下午的火车。不用来接了,怕你辛苦。”
……
“已经吃过了,很好,一切都还好。”
……
“你早点休息,其他的,等我回去说。那就这样吧。”
……
他放下电话,走到普安身边,“要不要吃苹果,我去帮你洗。”
“嗯,好,洗干净点。”她看着他,眼睛睁得很大。他帮她洗了苹果来,“我知道你不喜欢吃削皮的,所以没有帮你削。”他将苹果递给她,她仍然睁着她大大的眼睛看着他。她眼睛下面的那颗泪痣好像在跳动着。
他在地板上坐下,靠着床。
“她是我妻子,我20岁认识她。我们在一个大学。她是美术专业。现在是个画家。”他起身从包里拿出他的钱包,再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相片,“这就是她,这张相片里的她23岁。”说着,又重新坐下。普安看着她的相片,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很有气质。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嘉善吧。
“你很爱她吗?”沉默很久后,普安终于开口说话。
“普安,她是我的妻子,结婚的时候,宣誓要一生不离不弃的人。”他看着手里的岢岚的相片,这个女人,已经陪着他走过14年的岁月。
“嘉善,今天走太多的地方了,我累了,要睡了。明天我们去开福寺,最后一个地方。要早点起床。”她躺下来,不再说话。
嘉善站起来,看着她的脸。有些出神,但很快就回过神来。他理了理她的头发,然后抱着枕头,在沙发上躺下。
不知道什么时候,普安突然就醒了。她睁开眼,看见透过窗户照进来的月光,铺满了整个房间。整个房间都在一层暧昧的光色中。她轻轻地下了床,走到沙发边,半跪着。月光下,他的眉眼太好看,让她几乎要掉下眼泪来。她一直不爱掉泪,一直都不。
第二天,他们坐了半小时的车来到了开福寺。在观音殿,他们跟着虔诚的人群绕着观音走了十三圈,双手合十,像虔诚的信徒。听说这样可以保佑身边人幸福安康。
坐在寺院的木长椅上,普安看着那些在佛前跪拜着的善男信女,他们看似是在对佛的信仰和膜拜,其实,只是为自己的心寻找一个信仰,为求自身一个心安。为着生活在俗世中的爱着的人有着幸福安乐的生活。
“你在想什么,你今天突然变得很安静,都不怎么说话。”嘉善手上拿着一支签,是刚刚在大殿上求的。是上上签。普安也求了一支,但她没让他看。
“嘉善,我觉得这里很安静,每个人都怀着虔诚之心在这里。每个人的心在这个地方或多或少都受到了净化。俗世的喧哗,在这里安静下来。我觉得香火的气味很好。我在想,或许,我可以在这里终老。”她说话的时候并不看他。
“普安,这想法是不好的。我不喜欢你这样想。我们不过是凡夫俗子,要的是俗世的喧哗和快乐。我们是俗世中的人,该拥有的是俗世中的幸福。我们可以拥有的幸福。”他伸出手去揉搓她的头发,“丫头,我不许你有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她看着他,心神突然恍惚。
“我们去鼓楼吧,去鼓楼许个愿。”她站起身来,朝鼓楼走去。
在鼓楼,听着老尼姑敲着的鼓声,她久久跪着,双眼闭着,双手合十。他知道她在祈祷,这祈祷她只会说给佛听,是她和佛之间的秘密。他不被告知。
在鼓楼的窄廊上,她对他说:“嘉善,有些话,我只说了一半,比如说,我说在长沙生活是一件很幸福很美的事,我没有说出来的是,嘉善,在长沙生活下来吧。比如说,我说,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有成熟的爱一个人的能力,我没有说出来的是,嘉善,所以我可以爱你了。”
“嘉善,我可以爱你了。我有爱你的能力。”
她突然回过头看他,眼神直接。可是,他躲闪了。
他经常不知道如何接她的话。
她没有等待他的回答,直接往寺院大门走去。离开寺院,他们沿着沿江风光带一直走。她没有说话,而他不知道可以说什么。
走了很久之后,沉默了很久之后,她突然停下来。在石头栏杆上坐下。
“嘉善,我想吃雪糕。”他看着她,又环视了一下四周,发现马路对面有个商店。
“好,你等等,我去买。”
她看着他的背影。这个男人,正在为她跑过去买雪糕的男人,很高很瘦,穿白色T恤,卡其色布裤,运动鞋。他总爱戴着帽子,手里永远都拿着他心爱的摄像机。不爱说话,却会微笑着听她絮叨。已经34岁,但有着二十多岁的容颜。
这个男人,是她在一次旅行中捡到的。这个男人,比她大了13岁。这个男人,有一个很相配的妻子。这个男人,是她爱的人。她第一眼见到他,就爱上了。她不知道所谓的一见钟情,她只知道,第一次见到他,她就想把他留在身边。
所以,第一次见到他,她就迫不及待的把他拉进了她的世界。
可是,还是晚了。还是晚了。
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太迟了。
“普安,你——”他手里的雪糕在强烈的阳光下很快就开始融化,而她的眼泪终于还是流了下来。
他第一次见到她的眼泪,一时无措。他不是不想给她安慰,只是,这安慰他如何去给。
“再过两个小时,我就要走了。”
“我知道。”
“普安,我……”
“嘉善,我们去吃午饭,你请我吃午饭。我要吃好多好多好吃的。”她抬起头看着他笑,她的眼泪还留在眼角。
她挽着他的手,依旧是自然坦荡的姿态。
那天,她真的吃了很多很多,一直埋头吃饭。不说话,也不看他。
在机场,他们即将分别。她倔强的不肯看他。他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他很想抱抱她,但他只是拍了拍她的头,“丫头,要开心的过好每一天。我们还会有机会再见面的。”
“丫头,我真要走了,你真的不说些什么?”
“普安,好好的。”他转身离开,再回头,看见她正望着他。眼睛里满是不舍和倔强。
他不是没有心疼,不是没有心动。只是,他能怎么样呢?不仅仅因为他是个有妻子的中年男人,更因为她只是一个21岁的姑娘,初涉世事,很容易就会爱上一个如父亲般的男人。这只是青春期的充满幻想的爱,有一天,她会发现她的爱原来只是做过的一场美丽的梦。她现在自以为在爱,她还并不懂得爱,他不能因为自己的感情,就接受这样的爱情。她还不够成熟,可是,他已经成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会很快的,很快她就会发现自己现在的爱情只是一场误会。她会遇见她真正喜欢的人,会有一个真正适合她的人,给她爱和温暖。她该拥有那样简单世俗的幸福。
遗失在流欢城的旧时光
楚河,你真傻。小依立在钢丝上咯咯直笑,嘲弄地对我说。我看见她削瘦的肩膀因浓烈的笑意而止不住的颤抖,我甚至疑心她会从五米的高台上摔下来。
不过她只是矫健地走过,熟稔得像一场优雅缓慢的舞蹈。
那个时候,我正全神贯注地把手里的贝壳串成项链。我想象嫣嫣带上它的模样,会是怎样的动人呢。她娇俏的面颊会有雨后桃花绯红的色彩,她会眉眼含笑地注目着我,然后任由我拉住她的手,说上一辈子动听的情话。
小依已走了下来,脚上的系的铃铛叮叮作响。她笑得放肆且欢娱,那银铃般的嗓音像魔咒似的在我耳边不断地放大,她说,可是,楚河,你只是一个打扫的瞎子,你拿什么给我们美丽的嫣嫣姑娘幸福呢。
我的贝壳哗啦啦地落下。那是我随马戏团走遍大江南北收集而来的。它们同我一样卑微不值,只是我在想象里,为它们赋予了美好的形状。
我想象嫣嫣会喜欢上它们。我想象它们能赐予我和嫣嫣幸福。但是,我竟在喜形于色时忘了,我是个瞎子。
小依的话,让我瞬间清醒。心在淌着血,它剧烈地搏动着向我宣泄它的痛楚。手心握紧的贝壳硌得肌肤生疼,于是我便就这样地难过了。
我心爱的小美人鱼,要怎样,我才能给你幸福呢。
我的右眼很明亮,他们说,那里面盛着清澈的湖水,映得出人的倒影。
只是,从我出生开始,它便什么也看不见。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成了无人认领的孤儿。
然后,恰巧被马戏团的团长收养。那是个满脸赘肉的大叔,心里装的全是钱字儿。打心底我是很厌恶他的,这并不是说我不懂得知恩图报,要知道,他总是四处找到很多残疾或是被拐卖的小孩,然后从**着他们做危险的动作,要不就不给饭吃。
因为我瞎了一只眼,无法保持平衡,所以就让我做打扫的活儿,不给钱,只提供食物和住宿。
嫣嫣也是如此。被父母遗弃。她患的是小儿麻痹症。走路不稳,但并不影响她姣好的容颜如花蕾般地绽放,她是这样的明艳动人。
第一次见她,她在灯光交替的舞台上,穿着美人鱼的道具服,调教两只小海狮。它们并不是很听话,观众台下响起一片的唏嘘声。我站在下面,也不禁替她捏紧了掌心。
她慢慢地走过去,并不是很慌张,笨重的道具让她看上去滑稽得让人生笑。然后,她走到它们身边,俯身去亲吻它们。本不大配合的小家伙突然就安静了。
表演顺利地进行。嫣嫣在灯光下羞涩地咧嘴笑了,她笑得很像天使。我一慌神,打翻了刚打扫好的垃圾。地上一片狼藉,免不得又得挨团长一顿批评。手忙脚乱地收拾,却听到小依肆意的笑声,她俯在我耳边轻声问我,她很好看,是吧?
我羞红了脸。没料到这么容易地被她看穿了心思。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却见她各自在一旁的栏杆上坐下,身上还是表演的服装,显然是刚从台上下来。她亦是不再理我,只独个看台上热闹的演出。
她是个很让人琢磨不透的女孩。小时晚上偷偷溜回幼儿园玩被拐卖进来,并不是很温顺,为此常常挨团长的鞭子。也不叫饶,也不哭,眼里有看破一切俗世的老练。喜欢把自己伪装得像张牙舞爪的凶狠的狮子,但那只是伪装,我明白。
所以,尽管这样,我还是很愿意和她相处的。更何况,她与我的小美人鱼是好朋友。虽然她的话里讽刺的占多数,但是,偶尔听到一句与嫣嫣有关的,我就能快乐上好几日。
楚河,你真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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