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熊齐在熊妮家的第一次表现是陪李云打麻将。
晚饭时，李云问他：“会打麻将吗？”
熊齐摇头，“不怎么会。”
李云乐：“这么说，还是会一点的？”
熊齐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李云说：“好，儿子和媳妇搬出去了，女儿女婿补上来。吃完晚饭我们就玩几圈。”
熊齐敢说不吗？当然不敢。
但是熊妮敢说不，在她妈妈说了“我们打的都是小的，你输了钱不要紧，全算熊妮的”之后。熊妮奋起抗争：“如果那样，我坚决不打。”
李云鄙视自己女儿：“你看这孩子会过的，能输你多少钱啊。”
“这就不是钱的问题，这是气节的问题。”熊妮嘴硬道。这是钱的问题吗？谁敢说这是钱的问题？熊妮继续声明：“讲钱的话，坚决不打。”
李云终于妥协：“我们不讲钱，我们输瓜子算了。”
看动漫，学知识。打不死的五小强用几百集的剧情告诉我们一个真理：一切皆有可能。
熊齐的牌技不是一般的差，点炮、诈和一晚上做过不少，甚至有几次自摸后，又把有用的牌打了出去。他的瓜子率先告罄。
李云收拾自己面前满满一堆瓜子，心满意足地打着哈欠说：“小齐不错啊，今天先去睡吧，明天晚上我们再玩。”
熊浩志站起身来是拍了拍熊齐的肩膀，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熊妮打着哈欠进自己卧室后，熊齐后脚也跟了进来，躺在熊妮的小床上一动也不动。熊妮推了推他说：“这是在我家，你睡这不好吧？”
熊齐可怜兮兮地问：“那我睡哪？”
不一会，李云在客厅喊：“小齐，你过来睡熊妮她哥哥的屋。”
“老婆，”熊齐抓着熊妮的手做依依不舍地求道：“老婆，我不要跟你分开。老婆，我要跟你一块睡。我们才新婚啊，现在分开多不人道。”
李云在客厅催促道：“小齐，赶快过来。”
熊齐应了一声，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老婆，我会想你的。晚上我开着门，等你过去蹂躏啊。”
熊妮脸瞬间绯红，一脚踹去：“快走。”
熊齐挥泪惜别，反复叮嘱：“老婆，早上你可叫我起床啊。”
熊妮点头，她早就知道了，那个懒鬼。
距离产生美，是不科学的；回忆都是美好的，是不全面的。一旦回忆，往事历历，不堪回首。熊妮想起自己去给熊齐买水煎包的经历，顿时觉得她母亲下的决定不仅英明无比，还大快人心。有了这项认知，熊妮自然晚上不会去蹂躏熊齐。
熊齐失落地睡了一个晚上，清晨就被熊妮拎起来，简单地叮嘱了几句就被扔到门口。北方的冬晨，寒风凛冽、白雪皑皑、呵气成冰。熊齐站在门口，哀怨地犹如被主人遗弃的小狗。
熊齐很快就认识到熊妮不跟他一个战线了。早饭后，他扫地，她看电视。他反复在她面前走了几次，她毫无反应。后来，他索性站到她跟前，她才勉为其难地抬手推了推他，不耐烦地说道：“你挡着我了。”
他拖地，她仍在看电视。他的拖把到她脚边，她很自觉地把脚抬起来。他停住瞪了她半分钟，她索性把脚全部缩到沙发上，看电视的姿势也由坐着改到躺着，而且她自始至终没看他一眼。
虽然沙发上的人曲线窈窕、眼神迷离，但是熊齐一点想法都没有。
沙发上的人曲线窈窕，但是一动不动，需拿个小棍捅捅，感觉是软的，才知道是个活人。
眼神迷离，是对着韩剧里的男主。熊齐研究了一下那个男人，大嘴巴，小眼睛，整个一脸部肌肉抽搐失调。
熊齐试探着问道：“我们看一下中央五吧，今天有NBA。”
“不看了，”熊妮懒洋洋地说：“拖完地，还要去买菜做午饭呢。”熊齐看着已经赖在沙发上的熊妮，幽怨地如同主人移情别恋的小狗。
午饭时，一家人围坐在餐桌前。
李云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到熊齐的碗里说：“这孩子在学校里，一定吃不饱，来多吃点肉补补。”
熊妮夹了一块鱼，放到熊齐碗里，讨好道：“齐哥哥，这是你最爱吃的红烧鱼。”
熊浩志指着面前的香菇油菜，对着熊齐慈祥地笑道：“小齐，上午辛苦了，多吃点菜。”
这一刻，熊齐才真正感受到家庭的温暖，差点摇头摆尾做小狗状。
但是这种温暖的感觉只持续不到两分钟，就被熊浩志的一句话给打破了。
熊浩志说：“小齐，下午陪我下两盘象棋。”
不过熊齐这种凄惨的状况，持续了不到三天。在熊齐一次切菜切到手后，熊齐的待遇有了大幅度的改善。
熊齐切到的位置很特别，非常特别，因为他切到的是掌心。
李云从牌桌赶回来，看到伤痕后，责怪道：“这孩子，真不爱惜自己。”
熊浩志看到伤痕后，责备李云说：“你看你把人家孩子逼的。”
熊妮背地里问熊齐：“你是不是因为不爱干家务，所以特意把手切了？”
熊齐特别委屈，这些人压榨完他，还有要怀疑他参加革命的忠贞度。
从熊齐负伤后，熊齐就不用操持午餐和晚餐了。做饭的任务被交给了熊妮……的妈妈。
所有人对李云的这个决定都大抒一口气。
每到做饭的时间，熊齐就被熊浩志和熊妮父女派去牌桌叫李云。
李云一台牌刚开始，现在散场，别的牌友肯定不干，继续打下去，做午饭就来不及了。李云犹豫了半晌，把熊齐往她座位上一塞，说：“你替我打完这把。”
走出几步又回头叮嘱熊齐：“好好打，赢了钱算你的，输了钱算熊妮的。”
熊妮不仁，他不能不义。
吃饭时，李云问熊齐：“输了多少钱？”
熊齐低着头，讷讷地说：“没输。”
李云吃惊地说道：“那就是赢了？赢了多少？”
熊齐诚实地说道：“嗯，不多，就二十多。”
李云惊诧不已：“五毛钱一台，你怎么赢这么多？”
熊齐解释说：“打了两三把，每把都是我和，不是清一色、就是七小对，还都是自摸。”
李云：“……”
熊妮：“……”
熊浩志：“小齐，是奔驰就不要拍扁脑袋装江淮了。”
熊浩志最后一句太深奥，熊齐貌似没有听懂。
熊齐还有一项重要的工作——买菜。
会过日子的行家里手都知道买菜要选在在早晨，最好是赶早市，因为早市的菜种类多、新鲜、便宜。熊齐肯定是赶不上早市了，他甚至还趁着手割伤的机会，提议下午去买菜，理由是“早市赶不上了，那么菜早上或下午去买都一样”。
李云居然也同意了。
熊浩志对此决定很失望，因为下午熊齐不能陪他下棋，他也失去跟熊齐讲人生、讲哲学、共同探讨政治的机会。
熊妮对此决定很是恼火，因为熊齐上午跟她抢电视看。
两个人几次都差点擦枪走火，但每次都是两败俱伤——谁都看不了。
当遥控器落入熊齐手中时，熊齐调到体育台，正好赶上那句“今天的直播到此结束，谢谢收看”；当遥控器落入熊妮手中时，电视上已经连电视剧的片尾曲都放完了，有时候能赶上听到那句“**卫视，提醒你接下来收看的是正点新闻。”
但是下午出门熊齐高兴，熊齐一出门就如逃出笼子的小鸟似的。一开口就唱道：“太阳当空照，枯树对我笑，寒风说‘早、早、你为什么背上菜篮子’。我要娶老婆，生个胖小子，岳母知道了，把我来压榨……”
熊妮侧目，路人侧目，连掉光叶子的树都往一边闪去。
（哦，风吹的，不好意思，理解错了。）
这改变不了熊齐灿烂的心情。到市场里，看白菜，白菜嫩；看茄子，茄子俏；看辣椒，辣椒香；看老婆，老婆……不好了……
菜市场的入口，有一个报刊亭。
两个人路过时，熊妮对熊齐说自己要买本杂志，让熊齐先进市场买菜。
“熊妮，熊妮……”
当熊妮翻到第四本时，恍若听到身后有人喊她。熊妮转过头，隔着万丈红尘，隔着喧嚣的人群，她一再地定神凝望。一个熟人都没看到，连只认识的鸟都没飞过。
熊妮继续转头翻第五本杂志。“熊妮，熊妮……”熊妮再次转头，依旧一无所获。熊妮回头，想了想问报刊亭老板：“听见刚才有人喊熊妮了吗？”报刊亭老板点了点头。那就不是幻听，也不是碰到叫魂的。熊妮安心地仍旧低头看书。
“熊妮，熊妮……”这次声音就在她耳边，清清亮亮。
熊妮抬头，一双惊讶地大眼正好撞上一双深情的眼眸。
原来是他。竟然是他。她和他有多少年没见？她也记不清了。总觉得时间很长很长，长久到她连他的模样都记不清楚。也许刚才他就自己身后，但是她忘记了他的模样，从穿梭如织的人群里再也不能一眼就认出他来。
其实他和她老家所在的县城很小，市区面积不过一百多平方公里，长驻人口不到十万。他们两个人每年都至少有两个月的时间同时待在这个县城里。
如果不是刻意避开……
想到这里，熊妮淡笑，也许这几年不仅她在刻意地避开他，他也在刻意地避开她。
但是这又何必呢？
于是，熊妮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去：“周宇，好久不见了。”
周宇却无视她伸出的手，抬起右手撩拨她利落的短发，惆怅地说道：“这么多年来，我不止一次以为再看见你时，你已经长发飘飘，女人味十足。等到见面才发现，这么多年，其实你一直没变，依然是十六岁时槐花树下那个假小子。”
洁白剔透的槐花，满树盛开时仿佛空气里都能挤出蜜来。
那样的浪漫怎么想都觉得不真实，好似一场春梦，或是一出青春剧。
“是吗？”她收回手，却没有尴尬，依然在淡笑：“我可不可以理解成六年的时光没有在我身上留下任何痕迹，我依然如六年前年轻漂亮。”
原来已经六年，无怪很多都记不清楚了。
她极少这样的笑，笑得不经心、笑得轻松、笑得淡漠、笑得事不关己。
周宇有一刻的失神，凝望着她，过了一会幽幽地说道：“大约每个男人都有一个梦想，希望自己的情人长发如云，温柔体贴。当真正拥有之后才知道自己最爱的，原来不是自己心中想的那样。”
他的声音绵长如蚕丝，极长、极软、极细、极轻，仿佛风起即逝。
只怪他没选好时间，冷清的冬季，风呜咽而过，许多话，她还没来得及听清就被吹散在她的记忆里，纷繁如骤起的雪。
她淡笑着问道：“怎么没看见你女朋友，没带回来过年？”
周宇的失神仿佛划过天际的流星，一晃即逝。他再开口时已经换上了一副吊儿郎当地模样：“你问的哪一个？”看熊妮愣住又说道：“其实我过来打招呼主要是想告诉你，我以后跟你在一幢楼里上班，我在那幢楼的一楼。”
她公司所在大厦的一楼是中国银行的市级分行。她每天都必须经过的地方，但这又能怎么样呢？
熊妮有一瞬间的惆怅一瞬间的好笑，这个小城太小，两个人的圈子又太窄重合得又那么多，其实这么多年谁都不曾避开过谁。
但是这又何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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