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冰冷的大理石墓碑上,镶着一张素雅的黑白照,照片里的人对着照片外的人盈盈浅笑着,眉与目都是和睦的神色。湛海放下了一束白玫瑰在墓碑前,正要掏烟,却又想起什么,终究放弃手中动作。
墓碑前放着新鲜的花,无一例外都是白玫瑰,小小的白色花瓣吸足了水分,此时此刻正在恣意地怒放着自己的生命。湛海俯身整理了一下墓碑前的花束,然后直起腰来,定定地站着,看着墓碑上的照片,淡淡地笑。
她脾气好,朋友也多,辞世了,谁都悲痛,这么些年过去了,那些旧友们都还记得她,在她生日的时候捧着鲜花前来吊唁。过去他一直在想,生者和死者谁更幸运,现在他想,大概死者更幸运。死去元知万事空,而生者,却要在这虚空的世界里承受着死者给予的悲痛。未亡人,这是多么缠绵悱恻的名词,听到了耳朵里都带着一番哀怨的气息。
从墓园里出来,已经是傍晚时分,大街上人流如织,穿着各式各样衣服的男男女女,在马路边上快步疾走着,赶着回家。湛海的心还停留在墓园里,整个人恹恹的,提不起精神来。前方开始红灯,他看了一眼前后那些密密麻麻的车辆,方向盘一转,就驶进了一条偏点的小马路。这条马路只有两车道,有点窄,不过车也不算多,所以开起来也算是畅顺,湛海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回家?冷冰冰的没有生气,回军区大院父母家,却又不愿意,他心情不好,所以也不想把坏心情带回去给父母。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回公司比较妥当。
忽然,他的目光被马路边上一个身影吸引,细高的高跟鞋,花花绿绿的棉布裙子,还有身边那个熟悉的,小小的旅行箱。她正翘首以盼,望着马路的左前方,皱着眉头,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
湛海把A8停了下来,然后降下车窗,向她打招呼:“你要打车?”
芙蕖定睛一看,认出了他是几天前那个问她生日的男子,于是马上换上了一副职业笑容,笑着说:“公子莫不是想送奴家一程吧。”
湛海被她的问题问住了,他想了一下,也搞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停下车来和她打招呼,他记得前几天他们分手时她说的那句话“缘分二字,事在人为”,他想他们没有缘分,所以再也没有到蓬莱去过,可是现在,怎么又牵扯上来了呢?
芙蕖看出了他的犹豫,于是把笑容绽放得更大,眼角眉梢里,带着一副了然的神色。忽的,她把手一抬,招停了不远处的一辆计程车,然后俯低身,对湛海说:“公子,奴家要讨饭吃去了,有缘的话,他日再相逢吧。”说完,拖着她那个小小的行李箱,踩着那个细高跟凉鞋,一步一步地往前方停下来等她的计程车去了。
芙蕖的手刚打开了计程车的车门,那车门就被另一双手关上了。湛海低头对计程车司机说了声抱歉,就拉着芙蕖往A8里走。芙蕖跟在他身后,低笑着,不发一语。进了车厢,坐好后,她打趣湛海说:“公子,你莫不是好莱坞的电影看多了吧,想半路劫一个色。”
湛海看了她一眼,说:“陪陪我。”
芙蕖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恣意且放肆,她笑完之后才擦拭着眼角溢出的泪水,说:“公子,你万千宠爱于一身,你腰缠万贯,你富甲一方,你还怕没人陪你?”
湛海整个人往车椅上一靠,叹息了一声:“金钱带不走孤独。”
芙蕖点了点头,然后悠悠地说:“我也带不走你的孤独。孤独在你的心里,你的心里没有人跟你玩,于是你的心就孤独了。”
“所以,我想你陪陪我。反正你也是混口饭吃而已。”
芙蕖点点头:“也好,你找个娼妓来慰藉寂寞,也总比找个天真烂漫,傻的可以的女孩子来慰藉寂寞要好。完事之后我们钱货两讫,各不相欠。”
湛海从车椅上坐了起来,油门一踩,方向盘一转,车就开了。芙蕖不知道湛海要到哪里去,她也没有问,反正做她们这一行的,在哪里做不是做。她靠在车厢边上,懒洋洋地看着挡风玻璃前飞逝的景色,嘴巴里哼着不知名的歌。
湛海侧过头,看了她一眼,忽地说:“唱什么呢?唱《我愿意》吧。”
芙蕖斜斜地瞄了他一眼,湛海看到了,问:“怎么,不愿意么?你这样的服务态度不好吧。”
芙蕖听罢,清了清嗓子,就唱了起来,也不知道是这歌太难唱,还是她的嗓子本身就不好,一首歌被她唱得断断续续的,不在调上,到高潮处一口气都提不上来,气若游丝的。一曲唱罢,芙蕖自嘲地笑了一下,然后看了湛海一眼,发现他的心思根本不在她身上,而是看着前方,稳稳的开着车。
《我愿意》是慕瑰最喜欢的歌,以前他们去唱K,她总是必点的。她的嗓子甜而不腻,唱起来气息平稳,游刃有余,不像现在身边的这个人,高音上不去,低音下不来。湛海在心底叹息了一下,再怎么相像的两个人,到底也是两个人。
A8在一家大型超市前停了下来,泊好,芙蕖诧异地看了湛海一眼,然后跟着他下了车。湛海走到她身边,伸出手握起了她的手,芙蕖吓了一跳,整个人明显僵了一下,此后才慢慢地调适好自己的心态。她看着身边的这个人,忽然明白,原来他今天是要找她做替身。
湛海牵着她就往超市里走,一边走,一边状若无意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玫瑰。”
这次轮到湛海的身体变得僵硬了,他整个人定在了当下,侧过头,愣愣地看着她,半晌,才扯出了一个含糊不明的笑容:“你骗人。”
芙蕖耸耸肩:“我叫什么重要么?现在,此时此刻,你把我当成那个人好了。她叫玫瑰我就叫玫瑰,她叫牡丹我就叫牡丹,她叫芙蓉姐姐,我也跟着叫芙蓉姐姐。”
“你很聪明。”湛海说。
芙蕖摇了摇头:“我不聪明,我只是不笨而已。”
超市的一楼,有间大快活餐厅,湛海拉着她就走了进去,两个人点了两份简单的套餐,就坐下享用了起来。
芙蕖出门前已经用过晚餐,胃口都还饱着,看着面前的猪扒饭,意兴阑珊,拿着一双筷子,左一下右一下地挑弄着,就是不肯送进口。反观湛海,一个人低着头吃得飞快,狼吞虎咽的,就差没把整个盘子吞下去了。
“悠着点,别那么急,小心噎着,饭得一口一口地吃。”
湛海抬头看了她一下,神情有点惊讶,芙蕖摸了摸自己的脸,不明所以。
“我吃饭历来这样,她以前也经常这样劝我。”
“是吗?那我还真是歪打正着。”
湛海似乎没了胃口,放下了筷子,擦了擦嘴巴,就站了起来,经过芙蕖身边时一把拉起还没反应过来的她,然后就朝超市里走去。
芙蕖提着包,跟在他身侧,时不时的用余光偷瞄这个身边人,她想,他到底想怎么样呢?难不成又像上次那样,光是陪聊而不上床?那他岂不是亏大了?想到这里,芙蕖就笑出了声来,有多久没遇到这样的男人了?正人君子得让她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湛海听到她的笑声,好奇地问:“你笑什么呢?”
芙蕖唇边的笑意裂的更大了起来,她伸出涂着蔻丹的手,抚摸了他雪白的衬衣领子一下,然后用轻佻的声音说:“公子,奴家可是要跟你说明白了,你这可是包夜的,价格可不便宜,不管你做不做,我都是要收最贵的钱的。”
湛海的脸顿时冷了下来,他烦躁地甩开了还握着的芙蕖的手,嘲讽地说:“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跟我上床?”
“不”芙蕖当场否认了起来:“我只是想明码标价,童叟无欺而已。”
听了芙蕖的话,湛海冷笑了一下,说:“你也不去打听一下我是谁,难道你觉得我是那种计较价格的人么?”
芙蕖摇了摇头,用手点了他的嘴唇一下,说:“有钱并不代表会大方,你看看严监生为了两根灯草还不肯咽气呢。”
湛海的眼里有点诧异,他有点意外地说:“你也知道严监生?”
芙蕖哈哈大笑起来,一副你也太看不起我了的表情:“我不仅知道严监生,我还知道葛朗台呢。公子,自古以来的那些个名妓,哪个不是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的,奴家作为一个现代人,也不好太丢前辈们的脸呦。”
湛海干笑了一下,重新牵过芙蕖的手,往超市里走去。一边走,一边说:“你要多少钱,你尽管说,可是今天晚上,你不许再提这个话题。”
“哎。”芙蕖忽的喊了他一声,湛海转过头看着她,芙蕖于是问他:“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我总不能叫你公子,陆总或者哎吧。”
“湛海,陆湛海。那你呢?”
“玫瑰,白玫瑰。”
湛海明显不相信她的话,于是打趣她说:“那红玫瑰是谁?”
“我姐妹。”
两人在超市里也没怎么买东西,推着一辆购物车,在诺大的超市里走走停停,买东西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湛海享受的是一个过程,而芙蕖呢,则是为淫民服务。到最后,逛完了整个超市,两人也不过是买了一盒杜蕾斯而已,芙蕖看着他神情自若地从收银台旁的购物架上拿过一盒时,忽然在想,他和女朋友分开的这段时间里,肯定不止靠双手创造财富吧。她很想问他这个问题,可是到最后还是把疑问咽了下去,毕竟他有言在先,而她也不好违背客人意愿。
出了超市的大门,芙蕖原本以为两人会朝着目的地而去,结果湛海开着车,去到了一家电影院,两人又捧着爆米花喝着饮料,看了一场无聊之极的爱情文艺片。看到最后,芙蕖实在是忍不住了,低声问他:“你怎么会喜欢这样的电影?怪无聊的。”
然而湛海答非所问,他用一种极为压抑的腔调对芙蕖说:“喊我的名字。”
芙蕖马上明白过来了,换上一副软软的,带着几分娇嗔的语气,喊了他一声湛海。湛海没有回答她,伸出手握着她的手,死死的,紧紧的,带着一种患得患失的感觉,好像她就要飞走一般。黑暗中芙蕖几乎声息地叹了一口气,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看完电影,已经是深夜,除了散场时一哄而出的人群,大街上冷冷清清的,没什么人。芙蕖跟着湛海,钻进了车里,然后那辆A8就疾驰而去了。这一次,这辆A8不出意外地停在了上次那家酒店的停车场里,湛海把车泊好后,就拉着芙蕖到前台去订房间了。
前台的服务员好像认得湛海,看到他来,毕恭毕敬的样子,完了偷偷地用眼角看了芙蕖一眼。芙蕖觉得这个场面很好笑,她很想伏在他的耳边问他,服务员MM的这个表现,是不是表示他经常带着那些莺莺燕燕前来呢?但是职业素养还是把她的好奇心压了下来,她环顾左右,打量着这家五星级酒店的装修,装作没有看到服务员那奇怪的表现。
拿了钥匙之后两人就进了电梯,电梯一关,光滑如镜的门上映出了两个人的景象。湛海看着门上映出的芙蕖,说:“你能不能别老是化那些大浓妆?”
芙蕖看了门上自己的影像一眼,然后说:“我倒是想素颜,但是在那些昏暗的环境中,我惨白着的一张脸,怎么去勾引那些色鬼1
湛海似乎不喜欢她提到这个话题,别过头去,一脸的不高兴。芙蕖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心里埋怨说:是你提的开头,我接的尾巴,怨我还不如怨你自己。
电梯开了,湛海直往走廊尽头的高级套间走去,芙蕖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进了房门,湛海就叫她去卸妆,芙蕖听了,转过身去,湛海连忙问她要干嘛,芙蕖于是解释说卸妆的溶液还在行李箱里,她要去车子里拿。
“不用了,你叫服务员拿好了。”
芙蕖点点头,于是就致电给服务台了。5分钟后行李箱送了上来,芙蕖刚想把箱子放好,结果湛海有意见了:“你拿出那些卸妆的就行了,行李箱放回车子里去。”
芙蕖没有意见,耸耸肩,就蹲在地上,当着年轻的服务生的面,打开了她那个装满了各式各样性用品的箱子。不一会,芙蕖就把要的东西拿了出来,然后把箱子交回到服务员的手里,那个年轻的男孩虽然极力想掩饰自己的尴尬,可是脸上的红晕还是出卖了他。芙蕖心里偷笑了一下,只觉得这么纯情的小男生还真是难得。
卸完了妆出来,湛海已经在床上侧身睡着了觉,芙蕖轻轻地走了过去,蹲下身子,打量他。却没料到他忽然睁开眼,一个伸手就把她拦腰抱上了床,然后一个翻身,就将她压在了身下。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不知何时,窗外下起了雨来,滴滴答答的雨声,透过紧闭的窗户传了进来,没有人会被这忽如其来的大雨打搅,这两人折腾了一整个晚上,直到凌晨才晕晕沉沉地睡死过去。
这一夜芙蕖睡得极沉,湛海走了她都不知道,醒来的时候已是早晨,凌乱的床上只得她一人,芙蕖抬起头,看到那个小小的行李箱静静地立在墙角边上,床边的床头柜上,是一封密封的信封。芙蕖拿了过来,掂量了一下,沉甸甸的,看来昨夜她所获不菲。芙蕖满足地笑了起来,笑完,她就顺手把信封放回了原处,翻了个身,继续蒙头大睡。然而,却睡不着,才几秒钟,她就把被子掀开,起床穿衣了。她要离开这里,她不能再逗留了,她知道她犯错误了,她知道她犯了兵家大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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