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1)
天黑,路滑,风雪大,即使是马不停蹄,回到芙蕖的老家,也已经是凌晨时分。十多个小时的高速走下来,几人已是万分疲惫,可是一打开车门,冷冽的北风往脸上一吹,那困意马上就消失了。
刚进城的时候湛海问芙蕖,家里地址怎么走,芙蕖一想到去年春节回家时所看到的那番景象,马上就摇摇头,不肯回去了。然而,不回去又能去哪里呢,时值年末,酒店里的客房都已经被回家探亲访友的人订住一空了,几个人开着车找来找去,终于在一家豪华酒店里找到了一家顶级套房居住,当芙蕖听到服务生报出的价格时,吓了一跳,她看了看正在一旁登记入住手续的湛海,最后低声地说了一句谢谢。
不知道是因为声音太低,还是湛海故意充耳不闻,他对她的感谢,没做任何表态,办完手续后就跟着服务生往楼上走了。
一进了套房的大门,暖气就扑面而来,刚褪去的困意,又被暖气熏醒了,湛海拍了拍芙蕖的肩膀,说:“去吧,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然而却睡不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彻夜难眠。明天,明天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也处理,明天要找那个远房亲戚,明天要去殡仪馆认尸,明天要去墓园挑选墓地,明天要联系追悼会的事情。还有寿衣,还有棺木,还有讣告,还有许许多多等着处理的事情,一件一件压下来,让人喘不过气,闭上眼睛,脑子里都仍旧盘旋着那些烦心的事。
既然睡不着,那就起来,披衣出了客厅,却看到湛海的房间里传来微弱的灯光。她知道他还没睡,因为他没有点灯入眠的习惯,可是却不知道他为了什么原因和她一样,不肯睡,按理说开长途车的人是最容易疲惫的。
芙蕖正在揣测着湛海房间里的动静时,房门开了,湛海走了出来,他看到芙蕖坐在沙发生吸烟,吓了一跳,然后径直走到她面前,牵起了她的手:“既然你也睡不着,那就正好。”
进了房间才知道他没睡的原因,原来一直在用笔记本上网,网上是当地几个墓园的情况,以及一些墓穴的价格和风水格局的介绍。两个人在床上坐了下来,湛海指着其中一块墓穴说:“这块好不好,位置独特,高,看得也远,前面有河,后面靠山,山高水深,风水不错,就是不知道龙穴是不是在那里。”
芙蕖看了一眼价格之后,就说了:“用不上那么好,活着时尽给我添麻烦,死了之后也不指望他能给我带来什么好处了。”
“那,这个呢?”湛海又指着另一块墓穴说。
“随便”芙蕖摆摆手:“他这样的人,生前穷困潦倒,死后就更不可能飞黄腾达了。”
“正因为是生前穷困潦倒,所以才要他死后能风光大葬,至少弥补了生前的遗憾。”
“哼”芙蕖立马就冷笑了一声:“弥补,我弥补了他,那谁来弥补我。我妈都没这样的福气去躺在那样的墓地上,凭什么我要给他这样的好处!”
“你,”湛海斟酌了一下,才用小心翼翼的语气问芙蕖:“还恨他?”
“恨?”芙蕖愣了一下,随后才施施然地说:“恨倒算不上,对一个死人说恨,那是浪费感情。可是”芙蕖闭上了眼睛,无力地感叹说:“我不恨他,难道我还爱他?他那样害我,难道我就要随着他的死去而解恨了?”
“……”
“我恨他,很难,我不恨他,更难。当我恨他时,一想到他也曾伸出援手救过我们母女,我就恨不起来,可是当我不恨他时,一想到我这半生的悲剧都是由他而起,我就对他恨得咬牙切齿。我的体内就像有两个人不断地在拉扯,他们要把我的灵魂撕裂。以前,我真希望他能马上死去,他死了,一切都一了百了了,可是现在,他真的死了,我才发现,原来这一切非但没有一了百了,反而更加深刻了。我一路上都在不停的问自己,我到底恨不恨他,我对他到底是怎么样的感情,可是问到最后,连我都糊涂了,糊涂到我连恨是个什么样的东西都不知道了。湛海”芙蕖转过头,望向他,说:“你试过吗?这样的感觉,灵魂变成了黑白色,那么的泾渭分明,可是你却连自己应该站在那一边都不知道,左右为难,进退不得,无论你选择了黑色还是选择了白色,对你的良心,对你的感情都是一种亵渎,无论你选择做天使还是选择做魔鬼,你的下半生都会在遗憾中度过。你的情感永远是空缺的,你的另一半颜色,永远得不到填补。”
“我明白。”
“你明白?”芙蕖挑挑眉:“你不明白,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明白呢,永远都那么顺利,什么东西对于你来说都是手到擒来,你要什么有什么,你怎么可能会明白呢。像我这样的人,你怎么会明白得过来呢。”
芙蕖还在感慨与自嘲,湛海却已经一把抱住了她,将头颅埋在她的肩膀上,闷闷地说:“郑芙蕖,你听着,这世界上没有谁的人生会一直顺利下去的,每个人都有他求之不得的东西,每个人都会有他填不满的遗憾。”
“是啊,”芙蕖恍然醒悟说:“你是有遗憾的,你和我一样,都在为一个死人而遗憾。”
湛海没有说话,双手将她抱得更紧,像年幼的孩子害怕失去手中的玩具一般。可是芙蕖却要挣扎着离开,她说:“你何必再来招惹我,我又不是没了你不行,就算我们长着同一张面孔,就算我们有着相同的血脉,可是我也不是她,她也不是我。你说我恨不恨他,你说我很不很,凭什么从同样的娘胎里出来,她能过的这么好,我就过得这么差,凭什么当初卖的是她不是我,我哪点不如她了。你说我恨不恨,我怎么可以不恨。”
说到最后,挣扎变成了哀嚎,芙蕖伏在湛海的肩上,失声痛哭,一声一声,像冬夜里的雨点,滴落到了琉璃上,那么悲凉,听进了有心人的心里,心如刀割。
“我知道,我知道,”湛海拍着芙蕖的肩膀,低声地安慰说:“我什么都知道。”
“你知道有什么用”芙蕖立马就反驳了:“你也不过是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我要是有你一半的功力,那么我今天也不止于此。”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一切都还来得及,你我都还年轻,以后的岁月都还漫长,我们可以拼了老命去活着,到那时我们再看看,这世上,我和你,谁少了谁就过不得。”
“哈哈哈哈”芙蕖大笑起来,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到了湛海的手臂上,冰凉:“我不跟你耗了,这没有尽头的日子,我要结婚了,我要嫁人了,随便是谁,总比无了期地等下去要强,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说我是不是很傻。”
湛海伸出拇指,轻轻地擦着芙蕖的眼泪:“好,那就结婚,左右不过一纸婚书,容易得很。”
这次轮到芙蕖没有说话了,定在那里,怔怔地看着他,脸上是未干的泪痕,半天,才想到什么似的,从震惊中醒过来,然后站了起来,离开。
次日,鹅毛大雪仍旧继续,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好像送葬的孝衣。芙蕖先去找那个远房亲戚,寒暄几句之后,就到殡仪馆去认尸了。说是认尸也不过是让人心里好过一点罢了,其实谁都知道,此刻躺在冰冷的冰柜里的那具尸体,是郑父无疑。
一去到殡仪馆,找到了相关负责人之后,就直接往太平间走去。走到了太平间的门前,芙蕖站住了脚步,然后对湛海说:“你在外面等着吧,里面不干净,又要过年了。”
湛海点点头,没有反对,然后目送着芙蕖姐妹俩进去。
一进到太平间的大门,一阵寒意就扑面而来,穿透过厚厚的羽绒和毛衣,直达人的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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