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大和九年。
夜阑珊,红烛摇曳,妈妈传话进来,今晚杜郎会来。
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绝世的容颜,不禁慨叹世事弄人。
我本良家女,奈何落风尘。
然而“命运”二字,又岂是我一个弱女子所能改变,如杜郎一样才华横溢,经纶满腹,尚且不能一展抱负,我又如何?
可喜,这茫茫尘世,尚有一颗高洁的心与我为伴,虽是十里扬州欢情场,我心亦足。
前几天已有消息传来,杜郎就要赶赴长安任监察御史,但愿,他的人生不再有如我这般潦倒无望。
收拾起忧伤的情绪,对着镜子整理我的妆容,今夜,我要如夏花一样美丽。
丫鬟柳儿轻轻地梳理着我柔顺的青丝。
“小姐,我们挽一个高鬟望仙髻可好?听说现在流行这款发式,也正好能衬出小姐的端庄和秀丽。”
我摇了摇头。
杜郎和我一样,不喜欢繁复的东西,那样的高髻,美则美矣,却不够自然和清爽。
我让柳儿将头顶的长发简单地挽了一个髻,用镶着一块蓝宝石的黄金发箍束起,旁边上卷下垂环,鬓角斜插了一支蓝色蝴蝶的步摇,多余的长发自然地披散下来。
亲自动手画了一个淡淡的飞霞妆,额头贴上心形花钿,耳边戴上珍珠耳环,轻扫娥眉,朱唇一点,整个妆容便修饰完成。
柳儿痴痴地看着我:“小姐,你真的好美哦!这么简单的妆容也可以让小姐如清水芙蓉一般。”
我佯装生气地嗔了柳儿一眼。这个天真的小女孩,怎知我心内的哀伤,即使貌美如花,又怎敌时光如水,何况杜郎一去,我为谁容?
轻轻的叩门声响起,心内如同小鹿乱撞,我知道,那一定是杜郎。
柳儿快步走过去打开房门,英俊沉稳的杜郎就站在那苍茫的夜色中,如同满月晃亮了我少女的情怀。
我款款走过去,向杜郎问好。
杜郎温柔地牵起我的手,那目光和煦如春风,沉静如碧潭,不曾开言,我便已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柳儿让人布置好了早已准备好的酒菜,识趣地退了出去。
“杜郎”,我轻轻地唤他,在珍藏已久的白玉鸳鸯觞中斟满了美酒,双手奉到杜郎的唇边。
杜郎静静地望着我,仰头,酒入喉中,一时语塞,两个人默默无言。屋子里出奇的安静,玉质的鸳鸯觞在烛光下更显玲珑剔透。
“杜郎可还记得这鸳鸯觞?”我问道。
“当然记得。那日在玉器店中,你我同时看好了这只鸳鸯觞,可是,鸳鸯觞名为鸳鸯,其实只有一只,老板贪财,价高者得之。你当时特别气愤,拂袖而去。后来,我让人打听到小姐的住处,将它作为礼物送与小姐。”杜郎答道。
我轻笑。
回想起了那日的初相逢。
杜郎揽住我的腰:“你知不知道,那日的偶然相逢,我早已心系小姐,来扬州这么久,唯有小姐让我倾心相与。扬州,从来不乏美女,但在这锦绣污浊之地,竟然让我看到像小姐这样高洁的魂灵,相处愈久,愈让我敬而爱之。”
两朵红云飞上双颊,一直以来耳濡目染,这十里欢场绝无真情,却从来不知道,杜郎与我存了一样的心思。
还记得那日,我恼老板见钱眼开,更恼杜郎夺人所爱,羞愤而去,谁知,不久杜郎却派人送来了鸳鸯觞和一纸信笺,余怒未消的我毫不客气地打发了来人。
我虽生在欢场,该以“利”字当先,可是,这样仗钱欺人的纨绔子弟我却不屑一理。
哪里知道妈妈却早已知道他就是淮南节度使牛僧孺的掌书记,为了拉拢杜郎,代我收下了鸳鸯觞和信笺。
打开信笺,上书:月上梢头嫌夜短,人约黄昏佳人来。心内更加恼怒他的轻薄,我回他:既是相约月梢头,朔日相见岂不羞?我管他是何方神圣,暂且叫他等着吧。
谁知,第二日,杜郎派人送来了第二封信笺,里面没有文字,只有一副画:一座高宅灯火辉煌,窗子上贴着一个大大的圆月,而旁边竟然还有一只鸽子。看罢不禁内心莞尔,杜郎在用这样的方式说我失约。
心内的怒气渐消渐散。心内对杜郎的知趣幽又平添了几分好感。诗词酬答更拉近了我与杜郎之间的距离。
我是这万花楼只卖艺不卖身的少数几人之一,这倒不是妈妈仁慈,而是她总是要有个招牌式的姑娘为她撑起门面。所以我每日所做无非是歌舞娱众,抚琴侍人。
很多人看中我的容貌,欣赏我的才情,愿一掷千金,都被妈妈拒绝了,妈妈说对于那些男人而言“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
我心内苦笑:“委身青楼,哪里来的最好?逛青楼者,只为买醉,今日你是他的宠,明朝所爱又何人?”
可中国自古以来就“奇货可居之”,妈妈的做法是有道理的。围着我转的,为我而来的不在少数,他们喝酒,吟诗,赠礼,请见,往往一掷千金。妈妈不知得了几多好处。
而这,或许也是我在这万花楼最受妈妈宠爱的原因吧。
在这无数的宠客之中,则少不了那日偶遇的杜郎。
我的表演也因了他的捧场更加精彩绝伦。
那日,我照例登台长袖轻舞,不想有个登徒子许是酒喝多了,竟然上台强拉我陪酒,我不从,那人大怒嘴里说着些不三不四的话“你个青楼姐有什么好清高的?爷有的是钱,今日就是用强也要得到你??????”他的话还未说完,但见白影一晃“嘭”的一声,那登徒子已是摔倒台下,觑眼看去:是杜郎!
“好一个不知好歹的蠢货!万花楼中你谁都可调戏,独她不可!”杜郎用手指我,语气强悍,目光之中却是似水柔情。
那登徒子要待不服,杜郎虎目微寒:“若是不服,只管来找我杜牧就是!打今个起,云洛漓便是我杜牧的女人!”
我面色绯红,娇羞万分“他说我是他的女人!他说我是他的女人!??????”反复的一句话在我心内久久回响。
杜郎执起我的手:“漓儿,从此以后再不许你出来表演,你是我杜牧的女人!”话响人动,携我径回绣阁。
台下掌声雷动,赞誉声,恭贺声不绝于耳。
“好男儿!真英雄!”
“恭祝抱得美人归!”
??????
我不敢再听下去,只任由他牵着我软若无骨的柔荑??????
从此,万花楼里少了一个争宠的艳妓,芙蓉帐中多了一对交颈鸳鸯。扬州河畔少了几缕幽琴雅韵,红烛灯下多了份红袖添香。
我与杜郎情好日浓,山盟海誓难说此生夙愿,蒲柳磐石难寄两颗痴心。
想到此,我的手伸向了鸳鸯觞。“漓儿”,他叫道。
自从父母辞世之后,这个世上就只有他这样叫我,也只有他配这样叫我。
“漓儿,你看这鸳鸯觞。”抬眼望去,鸳鸯觞内外满饰鱼子地纹,底刻团花,内壁饰枝蔓、花繁叶茂的忍冬花四株,耳面上各刻小团花一朵。腹侧錾莲花座,其上立鸳鸯,配忍冬卷草纹。
杜郎随口念到:“南山一桂树,上有双鸳鸯。千年长交颈,欢爱不相忘。”“千年长交颈,欢爱不相忘。”我低头沉吟,重复着这两句话,秀美的脸上飞上无数云霞,一直红到颈部。
“漓儿,明日我就要赶回长安了,你安心等待,他日,我定回扬州,带你离开,白玉鸳鸯觞为证,我杜牧必定言而有信。”
我笑,两行清泪却挂在腮边。
杜郎,你常赞我“楚腰纤细掌中轻”,此去蓬山路远,山高水长,归期杳杳,佳期如梦,就让漓儿为你再舞一曲吧。
回到卧房,换上黄蓝色卷草纹白袄,披上锦袖、红裳,穿上高头青绚履,轻舒广袖,款摆柳腰,舞一曲《春莺啭》。
室内,玉兰花的馨香从青铜凤鸟香熏里飘散出来,和着杜郎的目光,潋滟成风光无限。“漓儿,你为我倾情一舞,我岂能无赠?”
但见杜郎走到几前笔走蛟龙写下了:“多情却似总无情,惟觉樽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题为:《赠别》:我口内轻念:“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泪,再次盈满离别的双眸。
蜡烛有心,杜郎有意,漓儿有幸!
半年后:
“柳儿,杜郎走了多久了?”我问道。
“快半年了。”柳儿一边为我煎药一边回答。
“小姐,您今天早上已经问过了。”柳儿放下手中煎药煽火用的扇子,将我扶起来在身后垫了一个枕头。
我挣扎着坐起身子:“快半年了!为什么半年来音信全无??????”失落的泪沿着我清秀却瘦削的脸颊滴落下来。
柳儿煎好药,倒在碗里放在桌前。
“小姐,不是柳儿多嘴,您总这个样子也不是办法啊!”柳儿不无忧虑地说道。
我知道柳儿说的是什么意思,自从杜郎走后,我一直不可见客,妈妈嘴上不说,面色上却已带着十二万分的不满意,只是因了我是她的摇钱树。杜郎在时日日欢好,自有人打点一切,妈妈不知得了多少好处,如今,杜郎一去杳无消息,漓儿便成了万花楼的笑柄,妈妈眼中的赔钱货。只是还有一些客人不时带着希望来求访,虽然未见,但那礼物却也堆成了堆,妈妈这才没有恶言相向。
如今,我忧思成疾,身子是一如不如一日,早先的客人日渐冷落,妈妈的态度也日渐刻薄,想来柳儿是受了不少气的,只是这丫头对我忠心耿耿,怕我为此烦恼,雪上加霜不跟我说罢了。
“柳儿,外面天色可好?”我出言问道。
“小姐,外面桃红柳绿,草长莺飞,阳光明媚,再适合出去不过,小姐莫不是想散散心?”柳儿的话里带着几分惊喜。
我已好久未曾出门了。
没了杜郎的花前月下,没了杜郎的蜜意情浓,出门去,看到双飞燕是另一种忧伤,看到连理枝又何尝不是惆怅?
“柳儿,将我的白玉鸳鸯觞拿来。”我吩咐道。
“好好的,小姐要它做什么?没得一会看了又要伤心!”柳儿不满地说道:“小姐,杜公子已经走了半年了,连只言片语都没有寄来,小姐不要再苦自己,您现在最要紧的是养好身子!”
我知道柳儿的话有道理,如果没有好的身体,即便有一天杜郎归来,我又能如何?
但柳儿不懂我的心,更不懂我的情。
心若死,情若尽,即便有再健康的躯体,又能如何?不过是行尸走肉苟延残喘罢了。
我喝了药挣扎着起身,都说药汤苦,黄连苦,可是有谁知道这个世上最苦的其实是人心是命运!
坐到梳妆台前,柳儿为我打来了洗脸水。
轻洗面,细梳妆。只是这日常的简单行为,我已是香汗淋漓。
柳儿见我吃力的模样心有不忍,将我的长发散开,为我梳头。
柳儿的手很轻,简单的发式亦如杜郎离去时那样简单,可是,当梳子拂过我的头顶,那一颗憔悴的心却还是生生地将我撕扯得很疼。发式如昨,情意不再!
“柳儿,吩咐车子,我要去柳渡。”我喘吁不断。
柳儿无奈地叹了口气,去吩咐车夫准备车马。
出了门,外面果然如柳儿说的那样阳光明媚,鸟语花香。
只是我无心欣赏这夏日美景。
车子一路颠簸,来到柳渡。
柳渡,是我送杜郎离开的地方。记得那日杜郎轻揽我的腰:“漓儿莫要焦虑,等长安的事情安排好,我便与你相会,再不分开!”
杜郎的目光柔情似水,可眼前却是佳期如梦。
柳渡船来船往,不时有人将探寻的目光投向我和柳儿,更有猥琐者眼神飘忽在我身上逡巡。
可是,我无暇顾及这些人,此时,我的心里只有杜郎的身影。
暮暮朝朝的期盼,朝朝暮暮的等待,凝聚成了最沉重最热烈的思念,这思念将我的一颗心灼烧着,将我的一份情煎熬着。
“杜郎啊杜郎,你何其狠心?只说三五月,谁知已半年,鸿雁已断,锦书难托,莫非在你心里我只是你的流水落花吗?”站在柳渡,我珠泪涟涟。
拿出用丝绸包裹着的白玉鸳鸯觞,我擎起仔细端详,那白玉纯洁无暇,那鸳鸯交颈缠绵,心在滴血,情在颤栗。
一扬手,白玉鸳鸯觞随着东去的流水瞬间消逝。
“小姐??????”柳儿急忙来抢救,可是手却扑了个空。
“柳儿,你抓得住白玉鸳鸯觞却抓不回杜郎的心,抓不回往昔的快乐,何苦?何苦!莫不如一切交付流水,还可荡涤一下这污浊的世界,还可看到浪花的欢歌。浪花!浪花没有在欢歌,鸳鸯觞激起的浪花只是在嘲笑我,嘲笑这个世界无处不在的虚情假意!”
将鸳鸯觞抛进水里,这个世界已经在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
不,还有。
还有一个不离不弃的柳儿对我始终如一。
回到自己的房间,我虚弱得连研墨的力气都没有。
柳儿知道我要写东西,为我铺好了花笺研好了墨。
提起笔来,却不知道这封信该写给谁,对我忠贞不二的柳儿啊,我该将你托付给谁?
如果我走了,妈妈只会将她指派给别人或者转卖。
如果我走了,其他姐妹自顾尚且不暇,哪里会去关照没有关系的柳儿?
如果我走了??????
可是我终究会走,连日的伤怀已经彻底伤了我的身子,我知道我在这个世界的时日一斤不多了。
思来想去,也许只能寄希望于杜郎。
很可笑是吗?
一个明明让自己失望透顶的人,竟然还是要把希望寄托上去。
我写下了一封极短的信给杜郎,只托付他照顾柳儿,其他再无所愿。
将信封好交到柳儿手里,告诉柳儿将来把它交给杜郎。
柳儿知道我在交代后事,早已泪如雨下。
“小姐,您只是感染了风寒,大夫说不打紧的,您只要好好调理,一定能够康复!”
我自己的身子自己哪里会不知道,大夫能治好我的病,却治不好我的心,更治不好我的绝望,身子已经残破的如风中杨絮,心已经被伤的如割下的莲蓬。柳儿啊,但愿命运之神看在我诚心乞求的份上,能够给你一个安逸的未来。
换上我喜欢的黄蓝色卷草纹白袄,披上锦袖、红裳,穿上高头青绚履,我已累得香汗淋漓。
“柳儿,我累了,想睡会。不要让人来打扰我。”我吩咐柳儿。
柳儿年纪虽小,但早已预感到了什么,她默默地流泪,将我扶上床,关了门出去。
我躺在床上,眼前掠过杜郎的面容,虽含蓄微笑,却看不清,看不清??????门外传来柳儿低低的啜泣声。
我想说:“柳儿别哭!”
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张口说话,眼前转换着白玉鸳鸯觞随水东流的那一幕??????
这正是:
银光水色木屋台,
红烛摇曳琴声哀。
洛漓轻舞曼妙曲,
但使杜郎入心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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