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窗长瓦,白色的窗幔,窗沿下散落一地的法国梧桐叶,满满一地。暮冬的寒意仿佛蔓延到了初春,官隐玉觉得冷。
这样的上海,好像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她一个人从北京坐火车来到上海,偌大的火车站,放眼望去,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个时候的她,困窘,落魄。她永远都忘不了自己拎着皮箱,站在马路边冻得瑟瑟发抖却只能低着头而不敢求助任何人的凄惨和畏惧,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身无分文来到大上海,真的站到了这繁华都市里,却完全没了出逃时的那份欣喜和激情,有的只是无尽的迷惘和害怕。那天一直到晌午,她终于还是走进了电话亭,用仅有一块钱,拨通了秦家的电话。
其实她在赌,如果秦挚没有接电话……
很幸运,接电话的是秦挚,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像天使。
于是,那天下午秦挚带着她,来到了这里,旧上海的红窗小房屋,跟她想象中一点都不一样。她记得秦挚笑得灿烂,她说,隐玉,这是我的房子,我自己买的。
后来,她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月,一个人,无拘无束。秦挚住在秦家的老宅,她说父母不让她一个人出来住,说是不安全。那个时候的秦挚,每天有很多安排,要上学,要学钢琴,要参加同学聚会,还要去教堂做礼拜。六七十年代的上海,已经不是色彩单一的老照片了,色彩开始斑斓,开始描述新时代的大上海了,但是秦挚依旧穿着旗袍,踩着高跟鞋,像旧上海的名媛。她很美,美得不同于大街上女子,她的美里有一股子骄傲,有一种不容忽视的高高在上。其实官隐玉是自卑而胆怯的,在举目无亲的上海,她一无所有,只能攀附着秦挚,纵使是多好的关系,她依旧活得小心翼翼。她一直在想,如果当年她只是跟父母生气一段时间,然后回到北京,继续她原本该有的生活,那么她和秦挚是不是可以在各自的城市里安好?
只可惜,时间永远都给不了这样假设的答案。
三十多年,斗转星移,所有的方位都变了,又怎么能找到当初的自己?
这个地方在十年前就已经是旧城保护区了,这栋房子,也不再是秦挚的了,她站在这里,看着梧桐树叶满地堆积,红色的窗柩依旧被擦得干净,只是没了白色的窗幔,阳光可以无所顾忌地洒进去了。她穿着黑色的长款大衣,静静地站在窗户下,这种回忆铺天盖地的感觉让人沉思,很多人,还有很多的故事,好像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一天前她从旧金山飞到上海,她怕女儿看出异常,只能让前夫陈际中赶到旧金山,以自己要去一趟西西里为由跑回了上海。在医院的病房里,她看到了女儿陈素沅的画,各种事物参杂的画作,房子,车子,街道,海,人,还有花草树木,五颜六色。这样冗长复杂的事物,她画得一丝不苟,这太可怕。一个人的心里一旦装下了太多的事,她的举动就会反射出她的心境,纷繁,复杂,甚至是纠缠不清。所以她偷看了女儿的邮件,那个夜里,她辗转难眠,当旧金山的黎明将至,她走到了床边,看着朝霞布满天边的柔和,她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秦挚,当年我错了,也许还要再错一次了。
官隐玉打车到了“鼎峰”楼下,正要走进去,远远便看到了秦玮颉上了一辆车,他的司机将行李箱放到了后备箱,似乎是要出远门。她想跟上去,但是车子已经走远了。
“你好,秦总好像出去了,如果我预约的话,什么时候能见到他呢?”官隐玉试着问前台小女孩。
看到官隐玉衣着不凡,气质也不凡,前台小妹打量了她一下,笑着说:“不好意思女士,秦总这几天不在上海,如果约见的话,可以打他助理或者秘书的电话。”
“哦,谢谢你,那,他去哪里出差呢?”
前台小妹顿了一下,本来想说什么的,但是游斯缘下来了,正送两个客户,官隐玉听到她对身侧的两个男人说:“任总,霍少,真的没骗二位,秦总去北京了。”
“他去北京?最近三天两头往那儿跑是什么情况?”其中一个人疑惑地问。
“方舟,这不对呀,前几个月司竟说秦玮颉在北京买房子了……”
他们往这边走了,官隐玉也只能朝前台小妹点点头,说了“谢谢”便走了。
秦玮颉抵达北京的时候是正午十一点,云漓江正好准备吃饭,看到他拎着箱子进来,瞟了一眼,便说:“不是说好晚上的吗?”
秦玮颉已经慢慢适应了她说话的习惯,将箱子放到玄关处,又将衣服递给迎上来的保姆,这才走到餐桌前坐下。保姆从厨房添了碗筷给他,又问他:“先生,要不我再加两个菜?”
“不用了,我不饿。”
云漓江抬头,“快十二点了,你不饿,等会儿再做一次给你吃吗?”
保姆以为云漓江是不满,连忙说:“没关系太太,等会儿先生饿了我再重新做,他赶飞机应该累了,先休息休息。”
云漓江愕,敢情她也就这么一问,就变成不体贴了?
保姆年纪小,这么一说倒是让秦玮颉有些好笑的看着云漓江,尤其是她现在的表情,特别无语又无奈的样子。
他忍住了没笑,对保姆说:“没事,听太太的,我洗个手,就来吃,加两个菜吧!”说完他转身走进了洗手间。
出来的时候他看到云漓江正低着头,一声不响的吃东西,她吃得慢,也不看他。他还在笑她刚才的样子,大大方方地坐下来,拿起了筷子,开始斯文地吃起来。
“我等会儿去医院看我妈,你坐了那么久的飞机休息一下。”云漓江突然说。
“我陪你去。”秦玮颉都没有思考就说。
“不用了,你在家休息,我去一会儿就回来了。”母亲暂时还没有原谅她,她依然会每天都去,哪怕只是坐在病房门口的长凳上,她也要去。
秦玮颉看着她,她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她表现得镇定,没有一丝异样,所以他不能再说什么了。
云漓江来到医院,付见生说母亲下去散步了,在住院部后面的小湖边,她说老是坐着,想出去走走。
“我下去找下妈妈,我不放心她一个人。”云漓江放下手中的保温桶,对付见生道。
付见生拉住了她,“外面路滑,你怀着孩子,还是不要出去了,过一会儿我出去看看。”
云漓江顿了一下,点点头,“也好。”
“小漓,你不用每天都来,有我照顾妈妈,你放心在家呆着,你现在怀着孩子不方便,出门也不安全,没什么事就不要出来了。”兄妹坐下来,付见生跟她说。
“我还好,我知道照顾自己,你放心吧。天气比较冷,妈妈这段日子肯定也难受,我就是担心。”母亲住院也住了一年了,这漫长的三百多天,她每天其实都很担心,有时候都会重复那个噩梦,所以在她身边的时候,她一定会想办法为母亲做些什么。距离秦玮颉上次和母亲摊牌已经一个多星期了,母亲一直不愿意见她,也不想听她说什么,其实她很担心,如果一直是这个处境,那么她是不是要在母亲,秦玮颉和孩子,这中间做一个选择……
“小漓,你不用太担心,妈妈也许有什么心结。这几天我一直试图跟她说起那件事,但是她似乎很不开心,所以我想,要不要再等一段时间,我找机会跟她说。”付见生当然知道她的担忧。
云漓江轻叹了一口气,说:“妈妈生气是应该的,我只希望她不要因为这件事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哥,谢谢你,谢谢你照顾妈妈,谢谢你一直这么照顾我。”她很少叫付见生“哥”,也许是最近发生了太多的事,而这个男人从一开始就一直在帮她,照顾她,保护她。假如没有这个人的存在,也许母亲和她会一直在东北,过着互不干涉的生活,是付见生的存在,让她和母亲的关系一点点从陌生变到熟悉,也是他,把这个原本不存在的家变得温暖起来。她感谢他做的这一切,从心底里想跟他说一声感谢。
付见生笑了,三十多岁的男人,笑得温暖如玉,他伸手拨了拨云漓江额前的长发,说:“小漓,我们是一家人,你是我妹妹,这辈子能够有你这样的妹妹,我感到很开心,也很感谢妈妈生下了我们两个人,不管多少年以后,我们都是彼此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因为我们身上流着相同的血。”
骨肉亲情,是人这一生最值得留恋的感情,因为不管是爱情还是友情,在常年的经营下,最终都会变成亲情,变得会让人一辈子都割舍不断,哪怕是时间都没有办法抹灭。
云漓江笑了笑,眼睛里流露出感动与幸福。
“走吧,我们一起下去找妈妈。”她把门打开了,笑着对付见生说。
刚推开门,就听到一个声音,“初屏姐……”
惊讶,夸张,甚至有些颤抖了,官隐玉看着云初屏,那张曾经冰冷的脸,在她和秦挚面前,变得狰狞。
云初屏睁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妇人,三十六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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