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婚礼虽然没有大肆铺张,却也颇为隆重。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派了代表前来道贺。警方怕有人来闹事,还特地遣了一队警卫在门外站岗。当晚白公馆里办了一场小型的酒会,一片花团锦簇,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来这里的都是世交,因为两人都不愿过分张扬,所以请的人并不是特别多。大太太一直都没有露面,倒是三姨太像花蝴蝶一样在人群里穿梭,言语晏晏,谈笑风生。
及至白舜华挽着子矜从楼上缓缓步下,众人均是眼前一亮――今日子矜穿了一件式样简单却剪裁得体的白色小礼服,一望即知是出于名家之手,愈发称的她袅娜优雅;脸上一抹淡淡的笑意,和一旁风度翩翩的新郎相映成辉。
白舜华一一把她来宾介绍给她认识,一圈下来,子矜的脸上始终挂着得体的微笑,举止有礼,虽然略带腼腆,却是落落大方,一点也不显小家子气,赢得了一众人等的交口称赞。白舜华怕她不禁酒力,替她挡了许多应酬,便有人开玩笑起哄,白舜华见躲不过,寻了个空隙,让下人带着子矜先行上楼歇息去了。
夜深人静。
子矜坐在花雕木做的大床边,心里有些忐忑不安,微微地绞着手。还好床上不是红色的缎子被面,现在她见了喜气洋洋的大红色就觉得扎眼,还会紧张。这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只听得脚步声愈来愈近,她的指甲也深深的掐到了肉里去。
子矜一直低着头,直到面前出现了一双鞋子。她抬头,却见白舜华沉默地看着她不语。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才听到他低沉地开口:“今天还有些公文没有处理完,你先睡吧,我等下就去书房。”
子矜见他一脸严肃,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心下更觉不安,她急着道:“我没有那个意思,我……”
白舜华微微一怔,挑了挑眉毛道:“莫非你是建议我留下来?”
子矜鼓足勇气看向他:“是。”脸却唰地一下红了。
白舜华微微一笑,在她身边坐下,却见她身子微微地一僵,却是一动也不动。于是笑道:“你看你,就紧张成这样?”
子矜脸上刚褪下去的红晕又泛了上来,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
白舜华伤感地叹道:“看来我果然是老了,不像年轻时有魅力了。”
子矜急急地说到:“老爷看起来还是很年轻的。。。”却见白舜华一脸笑意,才明白是在打趣她。
白舜华收起笑意,正色道:“我早说过,不会勉强你做任何事情――所以你也不用紧张,我也是有正事要办,你自己歇着,不用等我。”
“还有,”他见子矜呆呆的,拍了拍她的头,“作为补偿――没有外人的时候,我不喜欢你叫我老爷。”
临出房门他又回头:“书房就在隔壁,有事可以叫我。”
听见关门声,子矜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内心有些歉疚,又为白舜华的风度和体贴而心存感激。她本以为自己会失眠,却不料睡得很好,竟是一夜无梦。
第二天一大早,子矜刚起床,就有丫鬟翠墨捧着洗脸水,搭着手巾进来服侍她梳洗。她有些不适应,忙说道:“搁在几子上就行,我自己来。”
翠墨抿嘴一笑:“要是太太连这都自己来,那还要我们这些粗使丫头作什么?难道天天木桩似的在边上杵着不成?”
见子矜微窘,边递上拧干的手巾边道:“太太放心,这府里啊规矩虽多,都是老太爷留下来的;如今老爷不喜这一套,嫌这些繁文缛节的啰嗦,二少爷和小姐也都是西洋留学回来的,不兴作这个。您要是不习惯阿,就只管依着自己的性子来――谅别人也不敢说什么。”
她声音又清又脆,一番话说得有条有理,清清楚楚。
子矜越瞧越中意这个丫头,便道:“上次我见着你就觉得投缘,你若是愿意,我就回了三太太,让你来我屋里可好?”
翠墨眨了眨眼道:“愿不愿意的我也不好说,这事儿总是太太们说了算。您要是不嫌弃,我就常来陪您说说话、解解闷。”
子矜知道她这便是应承了,心下喜悦,顺手从屉子里掏出一个做工精致的香囊,塞到她手里:“我知道你见多识广的,怕是什么好东西都见过。我这儿也没什么好的给你――这香囊是我自己绣的,你要是不笑话做工粗糙,就拿去了玩。”
翠墨恭恭敬敬地接过,笑道:“太太不需要和我这样客气,我怎么担当的起呢?”犹豫了一下才道:“论理我原不该说的――这府里人多事杂的,怕是您一时半会儿的也分不清楚;好在自有操心的人,您就别白操了这份心。”
子矜自然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劝她别和三姨太争,怕她年轻不谙事,反倒吃了亏去。心下感触,于是拉了她的手道:“多谢你的好意,我心里有数。只是我初来乍到的,很多事还要妹妹提点才是。”
翠墨微微一笑:“妹妹二字怎么敢当,岂不是折煞我了?”
子矜也怕人多嘴杂的误传了去,便道:“你别多心,我是打心眼儿里喜欢你。私底下我们姐妹相称,有旁人的时候还是唤你名字,你看这样可好?”
翠墨笑着点头称是,又打趣道:“其实老爷是真疼太太,刚一早出门前还吩咐了,让我们小心伺候着,您没起就不许进来打扰呢!”
子矜面上一红,心下却是明白。眼见得时候不早了,怕去晚了失了礼数,忙忙的梳洗停当,前往大太太房里请安。
子矜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大太太。
眼前的妇人五官端庄,风韵犹存,显见得年轻的时候也是个美人坯子;要论有什么不足的,就是脸部线条过于冷硬,表情太过淡漠,此刻一双古井一样的眼睛瞟过来,子矜便觉得浑身不自在。
她接过子矜奉上的茶水,极慢地一句一句说道:“我这身子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平日里也不大见人;今日你来见我,便是尽了礼数,以后请安什么的能免则免。家里的事我也不爱管,凡事自有三太太在,她要是有了什么处理不妥的,你再来回我便是。”
子矜惟有唯唯应声。
大太太又细细端详了她一番:“我看你也是个懂事的——老爷的日常起居,你就多照看着些,我也好省点心。”
又吩咐了几句,她挥挥手道:“我也累了,你们都下去吧。”说着闭上眼睛,捻起手里的数珠子来。
第三日响午,白舜华陪子矜回门。到了饭桌上,自有一番客套寒暄。白舜华料想父女二人定有体己话要说,藉口有事要办先行走了,说是傍晚时分再来接她。
苏父生怕子矜在白家受了什么闲气,好一阵问长问短的,末了又道:“有件事我想了很久,还是告诉你的好――昨日倩倩告诉我,说是有修文的消息了。”偷眼望去,见女儿脸色还算平静,才接着道:“文清陪他爹去上海动手术,竟然在医院里撞见了修文。”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据说当时伤得很重,骨头都折了好几根,又一直昏迷不醒,;前几日刚醒来,这会儿怕是已经知道你嫁人的事了。”
子矜霎时间五内俱饬,愣在那里。
理智告诉子矜,现在不是去找文清的时候,但是她又怎么能不去?待得从文清那儿出来,她久久不能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医生说他能醒过来就脱离危险了,还说第一次见到伤得这样重的病人还能醒过来——简直就是奇迹。”
“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多嘴――他当时一把拨了输液管,挣扎着要下床来找你。。。被医生强行打了一支镇定剂。”
“我不知道是谁救了他,他不愿意告诉我;后来我问了护士小姐,说是他昏迷的时候每天都有位女士来陪他,有一次还偷偷擦眼泪。不,不是她妈,唉,他父母还不知道他出事了呢――是位年轻的小姐。我想他是不想让你知道,怕你多心。”
“本来我不想告诉你的,毕竟现在说什么都迟了了,但是我又实在不忍心看他那个样子。想来想去,长痛不如短痛,还是早点告诉你的好。你也不要太自责了,好好想想接下来你们两个该怎么办才是要紧。”
“他醒来的时候我告诉他,你已经嫁了人,这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可是他不听――他说让我转告你一句话:他不会放开手的。”当时子矜的眼泪唰的一下就下来了。一时间心里柔肠百转,喜忧掺半,竟是千百种滋味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一进苏宅,就看见白舜华正坐在客厅里等她。
“你一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白舜华掐灭了手中的半支烟,很干脆地答道:“如果你是指楚修文的事,是,我早就知道了。”
见他一副神定气闲的样子,子矜突然无端端的恨起来:“为什么瞒着我?你说了会帮我找他的!你是怕我去找他是不是?我说了我不会反悔的。。。”
白舜华见她方寸大乱,心下猜到了八九分,却冷冷地反问她:“告诉你了你又能怎样?当时他连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他能为你做什么?你又能为他做什么?”突然发现自己的口气有些激动,缓和了一下情绪又道:“我给过你机会选择的--既然你当时已经作出了决定,就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后果。”
子矜从来没听过他用这样严厉的口吻和她说话,他一直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那种人,对她也从来都是和颜悦色的,让她几乎没有意识到他还有雷厉风行的一面,顿时心里又是委屈又是羞愧,适才觉得亏欠了修文的心情还没平复下来,骤然间听到他这样的指责,进门前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漱落落地滚了下来。
白舜华见她如此,心下一软,自己也觉得刚才的口气过于苛责,毕竟她还是个孩子,不知道人情险恶,一日下来所受的打击对她而言是大了些。当下叹了口气,掏出一方帕子递给她,哄道:“别哭了,这么大的人,还动不动就掉眼泪,眼睛都肿的像核桃了。”
子矜听得他柔声细语,更是哭得哽咽难语,良久才缓过气来,却是坐在那儿一声不吭。
白舜华见她赌气,也不介意,缓缓说道:“我不是没想过要告诉你,而是当时的情况太过复杂――李茂才动用了很多关系,还插手到白家的生意上来了,虽然没让他占了什么便宜,但也着实让下边的人手忙脚乱了一阵。当然,这不是主要原因——我得到消息的时候他正是生死未卜,我怕你知道了担心。”说着顿了顿,见子矜的脸色已经缓和了许多,又道:“我知道,你要是得了消息定会去上海陪他――但是你不能去看他。当时的情况,根本不允许。你可知是谁救了他?”
子矜心下疑惑,连日来的谜团眼见得就要水落石出,却更觉不安,隐隐预感到接下来他要说的话,必是非同寻常。
“是程家的人。他们家的事你应该多少有所耳闻吧,程家大小姐嫁给了如今的总统自是不必说了,程家两兄弟是中统的人,他们的手段不提也罢——但是这些都不是关键,你可知道他是怎么被送到上海的医院抢救的?用的是总统府的直升机!”见子矜一脸错愕,又道:“据我得到的消息,背后救他的人是程家三小姐――至于为什么救他,虽然不清楚,倒也不难猜。之前我就疑惑,是谁这么大的来头,让姓李的吭都不敢吭一声就把人交出去了--这也难怪,原来是他们家的人。”
子矜花了好一会儿才消化了这个惊人的消息,却是神色平霁。
白舜华奇道:“你不生气?”
子矜微微一笑:“我为什么要生气?我又有什么资格可以生气的?说到底都是我连累了他,幸亏他命大,有人出手相救。那三小姐想必是个痴情人,又这样为他――修文要是最后能娶了她,且不说是他的福分。连我也替他欢喜。”
白舜华转过头去,装着没有看见她脸上的泪水。
不是谁负了谁,而是这一世,木已成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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