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日子矜起了个大早去了医院,白舜华听了她的想法后很是赞许,笑着调侃她:“果然你还是有些小聪明的。”
子矜莞尔:“我昨晚和二少爷仔细商量过了,孔老那儿还是有希望的,加上他我们应该有五票了。如果能把周怀民也争取过来、再加上吴女士百分之五十的几率,可以说胜算不小。”
白舜华点头道:“如果有特赦令就好了。”突然心念一动:“可以找果夫。”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妥:“何家也是姻亲,他夹在中间也不好做。不如算了,让我再想想。”
子矜见他眉头紧锁,因劝道:“你就安心养伤,切莫再伤神了才好——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们也只好尽力而为。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求也求不来。”
她说完见白舜华笑的有些古怪,也知道自己罗唆了,笑笑道:“不怕说句大俗的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那一厢大通银行的办公室里。
“特赦令?”他嘴角一挑,“以总统的性格,不会轻易放过那些大军阀。不过有了特赦令,至少可保性命无虞。倒也不失为上策。可是此物千金难求,据我所知迄今为止通共也只颁给过一个人罢了。”
“谁?”
“就是何立钦。”
子矜呆了一呆:“那岂不是糟糕了?”
“那倒也不至于。何立钦这老狐狸,这些年来中饱私囊,也不知贪污了多少公款。他也担心有一天失了宠,或者总统也保不住他了,事先就给自己留好了退路——所以他绝不可能送人的。不过说起来,虽然总统是念着他的知遇之恩,但若不是他的宝贝女儿求了总统夫人,只怕也没来的那么轻巧。”他今日似乎心情不太好,薄唇微讽地抿起,更添了一层冷冷的滢泽。
子矜听了心中一动,觉得他好像在暗示着什么。觉得答也有不是,不答也不是,只有装糊涂的份儿。
他也很快转了话题道:“今天有人提醒我,沈三元最近同何家走得很近。”
子矜有些愕然:“沈先生不是老爷的多年好友吗?难道也会有变数?”
“再深的交情也敌不过诱惑。”他生气的时候也是神情淡漠,眼里结了冰似的,粼粼泛着寒光。
“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见子矜露出不以为然的样子,淡然道:“历来的权力斗争,最要不得的就是‘清高’二字。”
她出门的时候,迎面上来一人,穿着深灰色的西装,竟是修文。子矜见他神情疲惫,眼睛有些许浮肿,身上一股淡淡的酒气,显是宿醉未醒的缘故,不由得怔住了——他以前从来不酗酒的。
修文见了她,却只是毫无表情地点点头,就漠然擦身而过。那种毫无机质的麻木眼神,看得她心里突的一颤,就像被鱼刺梗住了似的,说不出的难受。
这时听得身后有人同他打招呼,她又回头。看见两人伸出手来握手。多日不见,他仿佛更瘦了些,笔挺的衬衣袖口下,看得见兀突嶙峋的腕骨。一时间心里千丝万结,纷乱如麻,不敢再看,转身快步走开了。
街上又下起雨来,淅沥沥地雨丝,衣服湿答答黏在身上,更让人心烦意乱。
她把伞忘在银行里了。不过,淋淋雨清醒一下也好。
修文的眼神在她眼前一直挥之不去——
那是一种百无聊赖,死水一样的平静。
她突然就不敢再往深处去想了。
程府。
一桌的精致菜肴,一筷也没有动过。
下人一个个屏气束手地待在一旁。
程素素脸色不善:“先生又喝酒去了?”
管家大气也不敢出,半响才小心翼翼地答道:“先生本来今天心情还不错,出门前还说晚上会回来吃饭。”
“后来呢?”风雨来前的平静。
管家觑了一下她的脸色,字斟句酌地答道:“后来先生去大通银行办了点事,就没回来,让人捎了口信说同朋友饮茶去了。”
程素素两道细细的柳叶眉一拧,挥了挥手:“下去吧。”
管家这才松了口气,悄悄地做了个手势,让丫鬟们也一道退下了。
过了几分钟,一个短小精悍的黑衣人走进来。
程素素抬头:“先生今天见了什么特别的人没有?”
“先生刚进银行,就看到白家四姨太出来了——不过并无特别之处。”那人的语气平缓无波,听在她耳朵里却觉得分外刺耳。
突然听见“叭”的一声,手里的白瓷茶盅竟然捏碎了,碎片刺进肉里,殷红的血丝丝渗出,竟然也不觉得疼……
翌日的夜晚七点左右。
克力斯帝拍卖行。
三三两两的来宾鱼贯而入。
名流商贾,富绅雅士,正是衣香鬓影,迷醉人眼。
子矜今晚穿了一件烟霞粉的折枝齐腰秋衫,下搭水色滋缎绫裙,裙摆随着步伐轻移,宛如细嫩的柳枝拂过湖面,柔波微漾,步步生莲。
她和白致远到得较早,两人在前排坐了下来,不时有人路过打招呼的。过了一会儿,人群微微有些骚动,许多人的视线都瞄向一处——原来是何立钦携同他的女儿过来了。
何洛辉身着简单的白衣白裤,身姿挺拔,俐落英气。她父亲笑眯眯地过来同两人打招呼,何洛辉就坐在子矜的左手边上,两人之间隔了一个空座。
就有侍者恭敬地递给每个人号码牌和装祯精美的拍卖物品清单。子矜打开一看,都是珠宝首饰之类的东西,还有一些明清字画,那盆兰花被安排在靠尾的位置……
突然听见边上有人问:“白夫人中意哪件?”
子矜扭头,正撞上何洛辉点漆一样的眼睛,闪着异动的光泽。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她淡淡一笑:“我只是随便看看。”
何洛辉也是一笑,眼中一道细碎的流光划过,美的惊心动魄。子矜心中微惑,她无法想象,眼前笑容璀璨的女子会拔枪杀人。
正兀自出神,白致远微微侧过身来,轻声道:“孔老来了。”只见一名精瘦的老者拄着拐杖漫步踱进了会场,他脸上皱纹很深,尖尖的鹰钩鼻,蓄着不短不长的白胡子,精神隽烁的很。他扫了眼四周,挑了个角落坐了下来。
子矜正要转回视线,突然就呆了一呆——门口进来的正是程素素,边上挽着修文。她手上戴了纯白的蕾丝手套,一身藕荷色的织锦旗袍,脚上是同色系的软缎鞋面,搭扣处镶着金色珠子攒成的花朵,雅致中透着那么一点娇艳。程素素转眼也瞥见了子矜,冲着她柔柔地一笑,拉着修文在他们后座隔了一排的位子坐了下来。
又过了几分钟,人基本到齐了。
会场里的灯光一下子暗了下来,幽幽的金色光芒笼在每个人身上。
一束明亮的聚光灯打在台上,拍卖正式开始。
第一件物品是VanCleef&Arpels珠宝公司的宝石钻戒,硕大的黄水晶、紫水晶同蓝宝石一起构成了四瓣娇艳的花瓣,边上是一百零八颗碎钻,灯光打上去,无比的璀璨夺目。
有人发出轻轻的惊叹声。开价六千银元,最后以一万八的高价售出。
接下来的珠宝玉器像流水一样晃过,随着拍卖经纪人煽动人心的解说和鼓吹,众人的情绪都被调动起来,气氛节节升温。
这时本日最高标价的一件物品隆重登场——
这是一座Cartier创造的吉祥兽魅幻时钟,上个世纪举世闻名的七大艺术瑰宝之一。由整块无暇玛瑙雕成的辟邪,纯粹剔透的色泽,荡漾于玫瑰水晶制成的海样上,四周珍珠环绕,千万种光泽交替变化,直晃人眼。水晶钟面上饰有钻石龙指针,奇的是两支指针如同悬浮在空中,雾一样的梦幻魅惑。外框则由白贝母雕砌而成,四周更围以名贵的红宝石蓝宝石及绿松石作点缀。基座是一整块云白贝母雕成,上面缀以珐琅彩五爪龙纹图案。
盖在它上面的红色绒布一揭开,场下几乎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拍卖经纪人似乎很满意台下的反应,兴奋地喊道:“这样的稀世珍宝,诸位不要错过了。底价十万银元,十万,有没有人?”
台下有人举牌。
“十万,十万一次,”“好,这位女士出二十万,二十万,还有没有人?”“五十万,五十万了!这位先生,您真是有眼光,五十万一次,五十万两次,其余诸位可不要后悔……”
突然一个声音道:“一百万。”却正是何立钦。
经纪人的眼睛顿时点亮了,“一百万!各位先生女士,本行有史以来最高售价!一百万一次,一百万两次,一百万三次,成交!”台下浮起一阵窃窃私语声。
何立钦的脸上仍是笑眯眯的,不动声色。何洛辉用臂肘推推她父亲:“爸,你买这个干吗?中看不中用。”何立钦拍拍她的头:“傻孩子,你姨妈下个月大寿,你忘了?”
直到最后那盆天珍才被搬出来——整盆花通体碧绿,花瓣也是柔嫩的新绿,泛着淡淡的黄,杆细圆润,疏落分明,浑然一体。灯光转为淡淡的乳白色,打在上面,竟不是花,而是一株雕工精致的玉器。看多了明晃晃的珠宝,众人俱是精神一振。
“两千大洋,这位先生出两千。”“三千,四千,五千……”
子矜举起了牌子。“一万,这位美丽的女士出一万,一万一次,……”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一万二。”“好,这位老先生一看就是爱花之人,一万二,”何立钦举牌。“一万三。”
子矜询问的目光转向白致远,见他点头,又举起了牌子。“一万五,好,这位女士看来也很有眼光啊,这可是百年一见的珍品,一万五,好,这位先生出两万了,两万一次……”“两万五,好,这位老先生还是不肯放弃,两万五一次,两万五两次,……”
白致远对着子矜微微摇头,她就端坐着没有动。“三万!三万,看来兰花比珠宝值钱哪,三万一次,三万两次,”子矜偷眼望去,只见孔老动了动嘴唇,还是颓然地放下了牌子。
“成交!”然而这时子矜看见孔瞻允面上隐隐的屈辱之色扫过,她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来。
场上声音又突然响起:“最后,本次拍卖会要感谢一位女士——她把自己的一部分珠宝捐献了出来,拍卖所得都赠给世界红十字会驻华组织。让我们热烈鼓掌,感谢她的美好爱心!”
台下的掌声响起来,子矜顿时呆若木鸡,无法动弹——台上的首饰盒是那样眼熟,透过里面层层摆放的的珍珠玛瑙,钻石翡翠,她一眼就看到了那枚璎珞金锁片,金光闪烁,竟比边上那些金刚钻还要刺眼。珠宝的光芒就像道道钢针刺入心脏,钻心剜骨的痛。她的手死死地攥着手里的软缎手袋。不用回头,就觉得背后有一道愤怒的目光投来,几乎要把她的后脑灼穿。似乎还有一道凉凉的眼神。冷热交替之下,她的背上有涔涔的冷汗渗出,粘粘的搭在冰凉的绸子上。
白致远发现了她的异常——她侧脸的线条极为流丽,然而此刻下颚轻颤,睫毛如风中的蝉翼般抖动,手上因为用力过度,纤嫣的血脉迭起,显是气愤到了极点。他低声问她:“你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子矜深深地吸了口气,才转过头看他,眼里的两簇火焰已经湮灭。
“我没事。”说完这两个字,她的脸上再无表情,只是直直地盯着台上。
这时拍卖会结束了,整个盒子连带里面的珠宝以三十万大洋的价格被人买走了。人群纷纷离场。
白致远默然地坐着等她,也不催促,一直等到其他人差不多都走光了,她才有力气站起来。白致远轻轻搀了她一下,她低声道:“谢谢。”
他眼睛就像腊月天的冰面,上面是凝结的寂冷,底下却是难得一见的暖意。
她微微垂下眼帘,怕被他刺透一切的目光看出心思来。
两个人默默地坐车回去,一路上谁都没有再开口。
谢谢你,没有问我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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